楔子

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是夜,倾盆大雨,许昌城北死牢。飘忽不定的油灯光下,一个清癯白须的老者将一个布包交给牢头,轻声道:“此可以活人。”那牢头悄悄将布包揣入怀中。

1700年后,有游人至江苏沛县华佗庙,庙门前一副对联曰:医者刳腹,实别开岐圣门庭,谁知狱吏庸才,致使遗书归一炬。

士贵洁身,岂屑侍奸雄左右,独憾史臣曲笔,反将厌事谤千秋。

说的是,当年三国神医华佗将其毕生心血凝着《青囊经》,临终前夜传于牢头,那人竟不敢接,华佗无奈将其付之一炬,致使该医经失传至今,令人扼腕叹息。

悠悠岁月,沧海桑田,此事早已湮没在漫漫尘世之中了。

第一章

时值1975年暮秋,江西婺源南山脚下,一株高大的老槐树下,围着一群村民,大家都仰着脸瞧着粘贴在树干上的一张布告。

布告上写道:根据县革命委员会指示,凡位于通往灵古洞的坟墓须于十五日内自行搬迁,届时仍未搬迁的坟墓将视为无主坟,由镇革委会组织基干民兵统一铲平,希革命群众踊跃配合。落款是婺源县南山镇革命委员会,下面盖有鲜红的大印。

寒生从人群中挤了出来,匆匆向家里跑去。

朱寒生今年二十岁了,平日里在家中跟着当赤脚医生的父亲学徒,做些上山采药、捣臼配伍等琐事,虽然性格内向但人却老实忠厚,村里的老人们都很喜欢他。

村东头的三间茅草房是他的家,门前种着些党参柴胡等中草药,大黄狗懒洋洋的伏在门槛上。

“老爹,镇上来人贴了告示要限期搬祖坟啦。”寒生还未及进院就先喊了起来。

“噢。”屋内应声道。

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医术一般,但医德很好,周围十里八村的老表都找他来看病,一般的病都不去镇卫生院。

屋内光线暗淡,父亲坐在椅子上手握石杵在药缸中捣药,四下里散发出一股植物根茎的土气。

“老爹,为什么要把灵古洞前面的坟墓都搬走呢?”寒生问父亲。

父亲摇了摇头。

“我们朱家祖坟葬在灵古洞那儿有好多代了吧?”寒生憧憬着说道。

“是啊,年代太久远,我们也只能管到曾祖父那一辈儿了,让我看看,明天是庚戌日,适宜破土迁坟,我们就明日辰时去吧。”父亲手指掐算着说道。

寒生的母亲很早就去世了,是父亲一个人辛辛苦苦的将他拉扯大,靠着一点祖传的医术,勉强度日。旧时的中医,多少都涉及点风水术,以前父亲也给别人相过阴宅,后来在文革中遭到了批判,说是封建迷信,打那时起,父亲就再也没有提过这档子事了。

“老墓里能有点什么就好了。”寒生自语道。

“咱家子穷,老墓里除了一把骨头还能有什么?别胡思乱想了,对祖宗不敬。”父亲瞪了他一眼。

当晚,寒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挖老坟是个稀奇事,想到此,他就兴奋不已。

清晨,院子里的雀儿叽喳个不停,寒生早早的生火,煮了些红薯稀饭,日子艰辛,他还是多抓了把米放进锅里,今天不同于往常。

吃完饭,他和父亲扛着锄头铁锹雨伞和几条布袋子出发了。

婺源是古徽州一府六县之一,也是南宋着名理学家朱熹的故里,放眼望去,松竹连绵不断,掩映着白墙灰瓦、飞檐翘角的徽派明清古建筑,炊烟袅袅,静得像是一幅田园山水画。

翻上一座山头,回眸眺望西南方向,当年朱熹回乡扫墓时亲手栽植的古巨杉24棵(寓24孝之意),至今已逾800余年,依然默默的矗立在文公山上。

“跟上,快要七点了,别误了时辰。”父亲在前面催促道。

寒生恋恋不舍的转身跟上,难怪有人说,婺源是中国最美的乡村,这是断然不假的。

前面是一片碧绿的毛竹林,从竹林中穿过,就是有名的灵古洞了。这一带的山体都是石灰岩,江南雨水又多,侵蚀出许多的溶洞,灵古洞是其中最大的,据说从未有人进到底过,单单站在洞口,就会感到有一股阴风袭来,小孩子们更是不敢接近,传说那黑黑的洞口会把小孩子吸进去的。

竹林里已经见到零零落落的坟墓了,有些墓碑东倒西歪的,那是地底下到处横行的竹鞭拱翻的,朱家的祖坟还在前面,就在灵古洞口不远的地方。

“嘎嘎。”两只乌鸦站在荒草萋萋的坟头上望着这边。

“到了,这是你曾祖父的墓。”父亲说着放下了扛着的锄头,那墓碑也是歪倒着的。

寒生大喊一声,轰走了那两只黑兮兮的乌鸦。

“寒生,你要记住,刨开棺材板时要屏住呼吸,密封好的棺材里有尸气,吸进去会生病的。”父亲举起了锄头。

“尸气有颜色么?”寒生问。

“有,但是一般人看不到的。”父亲回答。

“都是什么颜色?”寒生饶有兴趣的追问。

“嗯,一般是淡灰色,也有黑色的,像浓烟一样,很邪门,最可怕的是红色的尸气,沾上就没救了。”父亲说。

寒生听罢,心中顿生惧意。

竹林里雾气沼沼,一团团的伊蚊煽动着翅膀,虎视眈眈的盯着这两个热血的人类,寒生不由得打了个哆嗦,这种蚊子咬人无声无息,叮的包不大,但是奇痒,你恨不能把那块肉都抠出去。

父亲一锄锄的掘着土,额头上冒出汗珠,寒生递过毛巾,顺手抢过锄头干了起来,毕竟是年轻人,体力壮,速度明显快了许多。

父亲坐到了一边,抽起了烟,香烟味儿弥散开来,蚊子群退回到了竹林里。

寒生用力的刨着,四周已经堆起了高高的土,就在这时,突然手下感觉有异,“咚”的一声,锄头一沉,手腕翻转用力,竟硬生生的扯出一块黑褐色的木板来。

“有黑气,躲开!”身后一声暴喝,父亲凌空跃下,一手扯住寒生将他推了上去。

寒生回头望去,只见父亲身体摇晃了几下,一只手从怀里摸出了个药丸塞入了口中,原来父亲已有准备。

寒生躲在圈外,仔细瞧着坑内,自己却是什么也看不见。

父亲继续清理着浮土,然后用力撬开棺材盖,随即跳了上来,张着嘴大口的喘息着。

“老爹,我看不到黑气呀。”寒生搀扶住了父亲。

“当然,你还没学过堪与观气之法,自然看不见了。”父亲说道。

寒生踮起脚,向土坑内看。

“等等尸气散了再下去。”父亲又点起了一支烟。

“老爹,曾祖的棺材里怎么会冒黑气呢?”寒生不解的问。

父亲叹了口气,说道:“你曾祖也是个郎中,大概是怕有人盗墓,里面放了蟾蜍曼陀粉。”

“蟾蜍曼陀粉?这东西也能产生有毒的尸气?”寒生问道。

“这味药只是有麻醉的功效,一旦结合了尸体分解时的腐败气体,便会产生剧毒的黑色尸气。”父亲解释道。

“那么最厉害的红尸气呢,是怎么出来的?”寒生感到越来越刺激。

“老爹悬壶一世,至今还没有遇见过。”父亲说道。

此刻辰时中,一缕阳光斜斜的射下来,照到了土坑里。

父亲跳了起来,抓起雨伞,站在土堆上,把雨伞撑开遮住了阳光。

“先人的骨殖见不得太阳光的,寒生,尸气已经散尽,你下去替曾祖敛骨吧。”父亲鼓励寒生道。

寒生拿起一条布袋,壮着胆子跳下了坑。

一副完整的骨架,呈黄褐颜色,不过姿势却是十分的怪异,那具尸骨是头向下爬着的,脊背朝天。怎么会这样?当地从来都没有这种风俗啊。

寒生皱了皱眉头,目光扫视了下棺内,也没有发现任何的随葬物品,棺材底部有一些极细的尘土,掩埋了部分骨殖。他嘟囔了声,蹲下开始敛骨,平生第一次钻进了棺材里,心里慌慌的,忐忑不安。

骨殖一根根的装进了布口袋,骨骼之间的筋膜早已消失了,所以连接处都是分离的,拣起来很容易,最后捧起骷髅头,小心翼翼的塞进口袋里。

“老爹,拣完了。”寒生喊道。

江南的晚秋,天气变化无常,刚才还有阳光照下来,此刻却是乌云蔽日,哗哗下起雨来了。

“寒生,辰时已过,我们回去。”父亲看了看铅灰色的天空,摇摇头说道。

“那其他的墓怎么办?”寒生问。

“再找吉日吧。”父亲拉住寒生的手,拖了上来。

父子两人照原路返回,等赶回村东家门口时,浑身衣裳都已经湿透了。

草屋前的大香樟树下,站着几个人,焦急的四处张望,一见寒生父子,赶忙迎上前来。

“朱医生,我家婆娘就要生产了,麻烦您赶紧跑一趟。”那为首的中年男子焦急地说道。

“好,我收拾一下就去。”父亲进屋去取药箱。

“寒生,今天不一定赶得回来,你在戌时把遗骨清点一下,然后用白布条扎紧放在西屋壁龛上,记住点上三炷香。”父亲背起药箱,叮嘱寒生道。

“知道啦,老爹早去早回。”寒生应声答道,走进西屋放下布口袋。他知道,接生不同于看病,有时产妇折腾一两天还生不下来,父亲就得在那里随时看着,今晚肯定又得自己独自吃饭了。

晚上掌灯时,寒生自己胡乱扒拉两口饭,看看时钟已经七点,戌时到了,他来到西屋壁龛前,取下布口袋,开始遵照父亲的嘱咐在油灯下清点骨殖。

自幼就跟着父亲行医,十多年的耳闻目染,寒生对人体并不陌生,他知道人体大大小小有204块骨头,但是听说外国洋人有206块,他们的第五脚趾骨比我们多一块,不过父亲也没见过。

“175,176,177……”寒生口中念叨着,咦,怎么没啦?他倒过袋子,里面空空如也,一根也没有了。

缺失了哪些呢?一共少了27块,他想了想,干脆摆起来看。说干就干,寒生将所有的骨头按人体的顺序拼了起来,戌时尾,当钟声敲打九点钟时,人体骨骼拼接完成了。

曾祖的骨架安静的躺在了西屋的地上,唯独缺少了一支右手掌……

第二章

寒生望了望窗外,雨已经停了,云缝中可见寥寥星辰,月光散射,山间一片朦胧。

缺失的手骨一定还在棺底的尘土之中,只怪自己当时粗心大意,曾祖啊,不是我对先人有意不敬,而是……不行,我要去把它们取回来。

寒生想到这儿,站起身来,取出手电筒,另拿了只布袋子,扛着铁锹出门。

村里的人家早已经拴上了门,由于村庄还未通电,为了节省灯油,村民们一般的都是吃罢了晚饭,早早的上床休息去了。

山间的小路崎岖不平,月光时隐时现,竹林中时不时地传出“咔咔”的响动,寒声知道,那是毛竹拔节的声音。学医的人一般是不大信鬼神灵异的,但是一个人行走在黑漆漆的竹林中间,心里头还是发怵,寒生此刻真的开始后悔了。

他把电筒光柱晃动着射向林梢间,赫然发现好多乌鸦蹲在竹枝上,睁着红色而邪恶的小眼睛盯着他,他赶紧快行几步,不敢回头看。

总算出了竹林,白天挖开的墓穴还在那儿,土堆曾被雨水冲刷过,留有几道小水沟。

寒生蹑手蹑脚的走近土坑,月亮此时又隐入了厚厚的云层里,天地间骤然暗淡了下来。

手电筒的光线很微弱,电池已经用了很久,父亲总是把用旧的电池搁在火塘边上烘烤,尽可能的延长其使用时间,今晚可千万别熄灭啊。

得抓紧时间了,寒生不容多想的跳入了坑内的棺材里。

棺材里有一点点的积水,与尘土搅合成了粘稠的泥浆,寒生一只手握着手电,另一只手则小心翼翼的扒开稀泥,在棺材的中部底板上,他发现了掌骨的端头,总算找到了,心中一松。

他轻轻地捏住掌骨的一头拽出整个指骨,微弱的光线下,一个拳头大小的洞口露了出来。

金井!穴之魂……听父亲说过,以前有钱人花重金聘请风水师寻找一块好的阴宅地,但大多数也只是择吉葬下去了事,只有极厉害的风水师才懂金井术。

寒生怔怔的望着棺材底板上的那个垂直的洞,一股阴凉的气味儿自洞内透出,那可能就是地气了。

父亲说,金井内都有墓主人平生喜爱之物,如珠宝之类的东西投入进去,当年慈禧太后寝殿棺椁的脑后位置就有一口金井,内里珠宝无数。

曾祖,一位穷江湖郎中,居然棺内有口金井,那里面能有什么呢?

寒生想着竟自兴奋起来。

夜已深,乌鸦们大概已经睡去了,竹林里寂寥无声,偶尔看得见一两处到处游荡的绿芒,那是鬼火,墓穴中尸体腐烂时分解出来的磷,在空气中自燃。

寒生不敢直接伸手到金井内,手电光也越来越微弱了,照不到那洞有多深。他从坑里爬上来,走到竹林边,撇了根竹枝,捋去竹叶,握着这一人多长的竹竿又重新回到了坑里。

寒生小心的将竹竿轻轻的插入金井内,慢慢放下去,就在竹竿将要没到顶时停住了,看来洞深也就在一人左右。怎么办?手电筒即将没电了,四下里黑沉沉的,一个人也没有,静寂得连心跳都听得出来。

漆黑的夜空,云层裂开了,月光透了下来,照得坑内明晃晃的,十分清晰。

寒生好奇心占了上风,说干就干,他关掉了手电筒,抄起了铁锨。

借着月光,一锨锨的土甩了上来,寂静的山林里,只听得见寒生呼哧呼哧不停的喘息声……他沿着金井里的竹竿向下挖掘了近一个多时辰,坑越来越大,但是金井里却什么都没有发现,哪管有个什么金戒指或耳环手镯也好,唉,他叹了口气,咬紧牙关继续铲下。突然见,听到了一种空洞厚重的声音,铁锨头触到了与土壤不同的物体。

寒生蹲下来,用手拂去浮土,月光下,露出一层白森森的东西,取下来一块托在掌心细瞧,原来是白色的石灰膏,厚约两寸。

寒生精神大振,下面一定有东西!

他奋力铲碎石灰封面,扒拉到一边,伏下身再瞧,下面赫然又是一口棺材!

棺下墓……他一屁股坐在了那儿。

自古以来,选择阴宅尤为忌讳棺下压墓,此乃万分的不吉利,迷信的说法,被压之墓怨气上升成煞,不但毁去风水,而且迁怒上面墓主的后人,甚至带来血光之灾。

可是曾祖的墓地是经过了高人指点的,甚至还设了金井,怎么会建在他人的墓穴上面呢?

听父亲说过,墓棺埋在土里每年都会有一定的沉降,有的下降毫厘,有的寸许,随土质的密实结构而有所不同。此地处于山间,土壤极密实,若是自然下沉至两三米深,岂非需时上千年?如此说来,曾祖择穴时根本就没有发现其下有墓,金井也只是吸地气只用,此地看来定是一风水宝地,事隔千年,竟有人点中同一穴口,实在是机缘巧合啊。

寒生此刻已经断然不疑,这是一座千年古墓。

古墓的棺盖是一块整板,呈青赭色,纹理细腻,透出一股淡淡的香气,寒生识得这气味儿,这是香樟木,内含的樟脑油可驱虫防蛀,如此棺盖,这棵老樟树必是有千年以上树龄。

寒生清除干净覆土与石灰膏,最后设法开启棺盖。他先合掌对古墓三鞠躬,行了大礼,然后将铁锨铲下。

棺盖尽管木质优良,但是毕竟年代久远,多少有些腐朽,在铁锨的铲击下,骤然裂开了一道缝隙……淡淡的红色尸气自裂口处逸出,寒生根本看不见这道气,只觉得鼻子嗅到了一股甜甜的味道,然后身体慢慢的软了下去,爬倒在了棺材板上,脸部俯在棺盖的裂隙处。

惨淡的月光下,紧随着红色尸气的是数十条白色的细丝从自缝隙中爬了出来,缠绕着爬到了寒生的脸上,那些细如菌丝的东西从寒生的鼻孔中钻了进去……古时风水师替人迁墓最怕的就是尸气,一旦不慎吸入,轻则生病,重则丧命,人们大都误解为鬼魂附身,实因普通人肉眼看不见尸气之故,当然有些半吊子风水师自己本身也是瞧不见的。尸气中最邪门的当属红色尸气,但极为罕见,此气沾上即毙命,根本无法医治。

世上事,凡毒物数丈内必有解毒之药存在,正所谓相生相克是也。这剧毒的红色尸气的克星,正是那白色的菌丝,名为“白陀须”,是一种寄生在腐尸身上的真菌。此物生长极为奇特,须在密封和恒温的环境下缓慢发育并处于休眠状态,但见空气则迅速生长。

寒生吸入红尸气,本应无救,碰巧“白陀须”遇空气则从裂隙处向外生长,正好迎上寒生的脸部,于是从其鼻孔中钻进,反而解去了剧毒的红尸气,这也算是机缘巧合了。

寒生徐徐醒来,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刚才已经是九死一生。我怎么打了个盹?他自言自语道。

第三章

月色迷蒙,寒生感觉到鼻腔处有点痒,不在意的用手揩拭了几下,擦断了白陀须的菌丝,他没有发现飘落的细如毫发的长丝。

抬头望了望天空,西北方浓厚的云层飘了过来,得抓紧时间了,他想。

寒生手握铁锨,将锨头插入方才铲出的棺盖上的缝隙中,用力压下,随着“嘎吱吱”声响,已朽的棺材盖板承受不住撬力,破碎了。他清理掉上面破碎的木板,抓过手电筒朝黑洞洞的棺材里面照去。

一个长满白毛的人形物体静静的躺在棺材里……寒生吓了一跳,这具千年古尸怎么长满了白毛?他定睛细看,不禁心中一凛,那白毛竟然在生长!细如蛛丝的白毛奔着盖板的缺口而来。

寒生眼角瞟向棺材角落,见到了一个长方形的木匣,约有三十几公分长,上面落满了细细的尘土。

寒生的心“噗嗵噗嗵”的跳起来,他小心翼翼的将铁锨伸过去,轻轻地铲起那木匣。当他抽回铁锨抓住了木匣时,发现那些白色的菌丝已经快要长满了棺材,他来不及细看那木匣,赶紧爬上了土坑。

月光下,那些白陀须摇晃着伸出棺材,继续向上攀升着,寒生大惊,放下木匣,抓起铁锨,拼命的往坑里填土,盖在那些白色的生物上。

当夜空中淅淅沥沥落下雨点时,墓坑已经完全被填平了,那千年古墓也未留下一丝痕迹,寒生擦去脸上的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四下里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寒生揿动手电筒开关,灯丝一红,然后就不亮了,那电池终于耗尽了。

雨下得大了起来,竹林里的竹叶击打的“簌簌”直响,寒生将木匣放入布口袋,那里面还有寻回的27块手骨,他背起了口袋,拎着铁锨,摸着黑往回走去。

雨雾下,竹林里的鬼火已经不见了,那些乌鸦大概也闭上眼睛睡了,寒生只有一步一步摸着前行,不时地撞上粗大的毛竹,散落下一大堆雨滴。

一两个时辰后,寒生才跌跌撞撞的摸回了家。

大黄狗笨笨不像往常一样凑上来摇头晃尾,似有恐惧的嗅着空气,嘴里发出低嚎,身子颤抖着往后退,缩进了堂屋的角落里。

寒生心中兴致勃勃,根本无心理睬笨笨的异样表情,径直的走进西屋,父亲果真还没有回来。

他放下布口袋,点燃了油灯,来不及脱去身上湿透的衣裳,迫不及待的从布口袋里拿出那只木匣,凑到油灯下仔细观看。

木匣上的尘土已经被雨水冲刷掉了,露出黑红色的木质颜色,这是一只紫檀木匣。木匣沉甸甸的,没有折页和锁,是滑盖匣,滑槽的边缘都封了火漆,起到隔潮和密封的作用。寒生试了试抽不动,便起身到灶间找了把小尖刀,在灯下一点一点地抠去封口火漆。

刮了老半天,终于抠干净了,寒生抑制住狂跳的心,端坐好身体,深吸了口气,然后小心翼翼的将滑盖慢慢的抽出……匣子里面放着一个白色的麻布包,看上去质地较粗糙,布包上面摆着一张发黄的纸片,上面写有黑黄色的字迹。寒生小心的拿起纸片,在油灯下细看,原来这是一封信,字体是隶书,笔法苍劲古朴,信上写道:建安十三年秋白,丞相斩旉于许昌,旉于牢中托付《青囊经》一部及阴阳尺一把,谓“得此经者可活人”。吾乃吴徽州府婺源南山人士,今嘱后人此经随葬于耳,此经他日若得见天日,得经之人当悬壶以济世,切不可道其之来历,然父母子女亦不可言之,切记,不负旉之托也。魏黄初七年暮冬。

寒生越看越惊,冷汗自两颊滴落。

他从小就听父亲说过,《青囊经》相传是三国时神医华佗所着,当时他被曹操囚于魏都许昌死牢,自知命不久矣,便将毕生医术写成一本《青囊经》,交与狱卒,希传于后世。不料狱卒死活不敢接受,万般无奈之下,华佗将其呕心沥血之作付之一炬,可惜一代神医毕生医术就此失传,那华佗单名一个字“旉”。

难道,难道说1700多年前的《青囊经》还在人世?

油灯下,寒生颤抖着手慢慢的解开包袱皮……布包一层层的打开了,呈现在寒生眼前的是十几张零乱而颜色发黄的纸片,匣底斜躺着一把青色的尺子。那些纸质地厚且粗糙,正反两面写满了蝇头小字,最上面的那张纸片的开首处潦草的写着三个隶书字“青囊经”。

这就是《青囊经》?

寒生起先困惑不解,但略一思索便已明了,造纸术出现于西汉年间,那时使用的是黄色的麻片纸,面前的《青囊经》纸张虽黄但并非黄麻所制,应该是东汉经蔡伦改良后的树皮纤维纸。东汉末年军阀割据,百姓流离失所,民间纸张是稀缺之物。华佗囚于狱中,只能东凑西凑到几张纸片,为节省而以蝇头小字写就此经,更没有可能线装成册,看来这十几张粗糙寒酸的纸片,必是华佗当年的手迹无疑。

寒生精神为之一震,再低头凝目往下看,经中接下来所述,使得寒生更加确信这就是失传1700多年的《青囊经》。

下面记述着:麻沸散主用曼陀罗花,亦称风匣儿、山茄子,气味辛、温、毒,秋季采曼陀罗花,阴干。药用一升,另生草乌、全当归、香白芷、川芎各四钱,炒南星一钱,热酒调服三钱,乃令既醉无所觉,跨破腹背,抽割积聚,若在肠胃,则断截前洗,除去疾秽……寒生阅到此处,不觉血往上涌,热泪盈眶,喜不自禁,这可是千百年来国医圣手、江湖郎中梦寐以求的宝典啊。

他知道,曼陀罗花即洋金花,国内野生分布甚广,原来竟有此妙用。

寒生如痴如醉的阅读下去,不知不觉鸡鸣三遍,天已经亮了。

这时,大黄狗苯苯兀自轻吠了起来,院子里有人站住了,扯子嗓门叫道:“朱医生,小队通知,今天各家开始迁坟啦。”

寒生紧忙收好《青囊经》,装进匣子里,将紫檀木匣塞入床上的被褥下,然后揉了揉眼睛,走出门去。

来人三十来岁,中等身材,虎背熊腰,寒生认得的,他是南山村的小队长朱彪。

“老爹给人接生去了,等他回来吧。”寒生告诉他。

“好,不过你们家可要积极点啊,别落在革命群众后面了。”朱彪皮笑肉不笑的说道,然后走掉了。

哼,小人,寒生心里嘟囔了声,因为出身成份问题,这个队长总是找老爹的茬儿,农村里祖辈当医生,土改那阵儿,也不知道怎么就给划成了富农,听说爷爷曾经治好了国民党县太爷的病,属于为反动阶级服务。

一天下来到黄昏,老爹仍没有回来。

要不要告诉老爹自己得到了《青囊经》呢?寒生想起古墓主人的那封信,最后决定还是先不说,人家既然托付经书时有要求,自己就应该遵守,况且还是千年老前辈呢。

寒生继续废寝忘食的阅读着。

第四章

天色渐渐黑了,寒生点起了油灯,准备挑灯夜读。

大黄狗又叫了起来,院子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寒生忙藏好经书迎出门去,见一满头是汗的中年人,他想起来那是昨天前来求医的那个产妇的家里人。

“朱医生让我前来取药。”那人气喘吁吁地说道,手中拿着一张便签,那是老爹开的药单。

“怎么,还没有生么?”寒生问道。

“麻烦啦,就是生不出来,也不敢送医院,十几里山路怕婆娘受不了。”来人涨红了脸,眼泪就快要出来了。

“好,你等会儿,我这就去抓药。”寒生接过单子,迅速配药,一会儿抓齐了药,拎出房门。

“我同你一起去。”寒生说道,他担心父亲身体,想去帮忙。

两人急冲冲离开家门,留下大黄狗看家。

此去产妇家须行走七八里山路,好在月明星朗,山路清晰可辨,走起来也快。那人一路上把产妇的情况说了个大概。

产妇是第二胎,前日中午去地里送饭,晕倒在山中的一爿荒坟地里,之后就一直昏迷不醒,而且羊水破裂,症状像是临盆。朱医生赶到后,用了很多办法,一直未能让产妇醒转,胎儿已进产道,可就是不露头,全家人焦急万分。

一个时辰不到,他们已经赶到了那座农舍。草房四周是黑兮兮的一片毛竹林,屋内亮着油灯,不时的有人影在窗前晃动着。

进得门来,寒生看见了老爹眼圈发黑,疲倦的倚靠在竹椅上,一夜之间似乎苍老了许多。

“老爹。”寒生心中酸楚,一时语塞。

“鬼胎。”父亲小声说。

“什么?”寒生一惊。

“产妇在坟地里晕倒,定是阴气侵入母腹,导致神经紊乱而久产不下,再这样下去,恐怕……唉,你先去熬药吧。”父亲叹气道。

鬼胎?寒生来到灶间,一边煎药一边寻思着。

这座坟地里的阴气够厉害的,竟能压制住正午的阳气而出来害人,这可确实是有点蹊跷,以前时常听父亲讲起阴宅风水对人体生理方面所起的作用,这次看来竟是应验了。

看着药罐里翻滚着的气泡,这些普通的药材有用吗?据自己察言观色,父亲也是没有切实把握的。

寒生暗自里笑了,《青囊经》里就又一方专治鬼胎的,我何不试上一试呢?想到此,他闭上了眼睛,努力回忆那药方的构成。

经上说,邪阴侵胎为鬼疰,以半天河做引,那是取自竹篱头或者空树穴里的陈水,活土狗三只,去翅及足入半天河水煎服,一剂可除。

寒生拿起桌上的手电筒,又偷偷找了个空瓶子,然后借口解手溜出了草屋,来到房后的竹林里。

他寻思着屋后的毛竹林里肯定有砍伐过的竹桩,那竹桩腔内积有雨水,岂不就是半天河么?土狗,学名蝼蛄,夏秋之际地里多的是,抓它几只应是易如反掌的。

果然,没走多远,在手电筒的照射下,就发现了几根竹桩,由于砍伐时间已久,里面积满了黄褐色的雨水,水中还有数十只孑孓在游动着。寒生灌满了一小瓶,应该足够了,接下来便是抓土狗了。

寒生打着手电筒在竹林里走来走去,连个土狗的影子也没见着。土狗本身不像蟋蟀会叫,因此不能循声而捕,只能凭肉眼去找,寒生一路向竹林深处走去。

林中小路曲折通幽,在手电光的照射下,路面上不时地有蟋蟀、天牛等昆虫跃过,偶尔还会发现一两只蟾蜍缓慢的爬行,眼睛是红红的。

寒生不知不觉的越走越远,已然出了竹林,前面是一小片平地坝子,有不少萤火虫闪着绿芒在游动着,远处的群山在月色下显得扑朔迷离,不知何处飘来一片白雾,渐渐沿着地面弥散开来。

“刺啦啦”轻微的声响,一个小黑点从头顶掠过,向雾中飞去,土狗!寒生知道蝼蛄生有双翅,可以短暂的飞行,他急匆匆地追了过去。

土狗降落了,寒生扑了过去。雾气若隐若现,哇,面前的地表龟裂着一条缝,黑麻麻的一大群土狗在裂口处不停的进进出出……寒生大喜,蹑手蹑脚的接近猎物,正欲下手之际,忽然间心中微微一动,感觉到有点不大对劲儿,驻足四下里望去,这里蓦然是一爿荒坟地。

眼前的是一座新坟,坟头上青草只有寸许长,一块薄石片立在了坟前,月光下依稀辨得清楚,石上刻着亡者名字:沈菜花之墓。上面没有时间,没有立碑的亲人名字,奇怪,夫家竟不允许入祖坟,而葬于这荒坟岗之上,本地风俗,这个女人必是死得蹊跷。

对了,这里莫不就是产妇晕倒的地方么,那爿荒坟地,阴气侵入母腹而形成鬼胎之地?寒生虽然自己还未单独替人看过病,但是一般的病理还是略知一二的。通常,孕妇的身体防御机能是很脆弱的,各种外界的风寒邪毒很容易侵入母体,对胎儿造成影响,坟地里阴气重,孕妇应当完全避免接近。

凡毒物者,数丈之内必有克制之物。那个临盆不下的产妇,受此坟地阴气所伤,最理想的就是就近找出克制之物反制,几千年来的中医的精髓,不就是五行相生相克,阴阳平衡么?

寒生想通了,寻思着这群土狗不正是那阴气的克制之物吗?《青囊经》上所言,真的不差毫厘。

就在此时,那坟旁土地龟裂处,一股黑气缓缓透出地面,罩住了寒生……草屋内,朱医生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方才已经将煎好的药灌进了产妇的嘴里,现在就等着看结果如何了。这个小寒生说是解手,煎的药一扔,到现在还不回来,看来这孩子不具备当医生的素质,自己后继无人啊。

正想着,屋内传来喊叫:“朱医生,快来看!”那是产妇丈夫焦急的声音。

朱医生冲进内屋,吃惊的见到产妇赤裸的下身在不停的抽搐着,皮肤上出现了点状的青色瘀斑,坏了,那是皮下毛细血管破裂,怎么会这样?他以前重未遇到过这种情况。

情急之下,朱医生抽出银针,同时连刺产妇的气海、血海、箕门和阴谷四大穴,并重手捻针。片刻之后,产妇抽搐渐渐止住了,可是皮下出血点仍在增加着,朱医生冒汗了。

黑色的尸气包围着寒生,并不断的被其吸入,可是寒生却是浑然不觉得,一心只顾去捕捉那四散乱钻的土狗。他手疾眼快,已然捉住了三四只,随即扯去土狗的翅膀和细足,丢进盛着半天河水的玻璃瓶里。

寒生不知道,昨夜在千年古墓上昏迷之际,已有数十条白陀须菌丝经由鼻孔钻入其体内,那千年白陀须乃天下至毒之红尸气的克星,区区普通黑色尸气根本不在话下,寒生的身体恐怕从此以后再也不会惧怕任何尸气了。

就在这时,寒生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长长的嘶哑叹息,他站立在了那儿,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一阵清风拂过,耳边是竹林梢摆动的飒飒声。也许是幻觉,夜半荒坟,哪里会有人呢,他想。

寒生抓好手中的瓶子,兴致勃勃的沿着原路返回去,不一会儿,就已经看见了那三间草屋。

灶间没有人,锅台上摆着空药罐,大概那药已经煎好端进去了。寒生倒掉罐内的药渣,将自己玻璃瓶内的半天河陈水及土狗一股脑倒入罐内,放到炉子上煎了起来。

寒生自得的走进内屋,见里面已经忙成一团,原来产妇将喝下的药全部吐了出来,撒了一床。

“寒生,快去再煎一罐来。”朱医生瞥见寒生,顾不得责备,赶紧吩咐道。

“噢,知道了。”寒生应道,退回到灶间看着他的药罐去了。

那坟地有些古怪呢,寒生望着药罐子里随着水温上升而不断翻来覆去的土狗,一些红丝丝的东西浮了上来,这是孑孓的尸体,它们是蚊子的幼虫。那长长的叹息声在哪儿听到过?难道是坟墓裂隙里传出来的,不对,死人又怎么可能发出叹息呢,死者的名字叫做沈菜花,可那声音明明是个男人……“寒生,药煎好了没有?快点端来。”父亲的叫声打断了寒生的遐想。

寒生将药水沥到了碗里,小心翼翼的端进了屋里。

产妇下身已经满是出血点,皮肤下全是瘀肿,已经奄奄一息了。女人的丈夫双手抱着头,蹲在墙角下,不停的呜咽着。

朱医生扒开女人的嘴巴,寒生轻轻的吹凉勺中的药汤,满满的灌进去。一碗药喂完了,寒生退回到灶间,将药罐里的土狗渣滓泼到了院子外面。

《青囊经》啊,但愿救得了这个濒死的女人,寒生心中在默默的祈祷着。

须臾,朱医生惊奇的发现,产妇身上的青肿在逐渐的消褪……寒生站在院子里,仰脸遥望着夜空,繁星点点,银河朦胧,有流星划过天边,留下一截长长的尾巴。

当年,神医华佗大概也站在牢门口,望着天边的流星,以悲天怜人的心情,感叹自己人生壮志未酬的无奈。

“哇……”屋子里面传来了婴儿的初啼声。

这声音传到寒生的耳朵里如同仙乐一般,他跳了起来,一阵风似的冲进屋里。

望着父亲如释重负的面庞,产妇丈夫欢喜泣极的模样,寒生也禁不住热泪盈眶。

“是个女孩。”父亲说。

产妇半倚在床头,正欣慰的抱着刚出世的婴儿,她并不知道自己曾经已是九死一生。

“谢谢朱医生,你救了她们母女啊。”那男人连连道谢,泪水也顾不得擦去。

“好险啊。”父亲坐在桌子旁边喝茶边对寒生说道。

寒生看见父亲开心的样子,自己心中也是十分的快活,《青囊经》,你真的没有辜负我啊。

“寒生,你笑什么?”父亲有些奇怪的望着寒生道。

“没什么,老爹,我突然感到,当一个医生救了濒死病人的时候,他的心里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感。”寒生由衷的感叹道。

“是啊,所以才叫‘悬壶济世’嘛,可惜你不用心的学,唉,我看咱们朱家祖传的医术到我这一辈儿也就算是完结啦。”父亲叹道。

不见得,没准儿青出于蓝胜于蓝呢,寒生心里想。

当夜,朱医生父子俩就宿在产妇的家中。朱医生连续劳累了两个昼夜,实在是疲倦了,上床后不久就已发出了鼾声。

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射了进来,寒生睁着眼睛,一点困意也没有。

今后,自己的命运将因《青囊经》而改变了。

第五章

清晨,主人家特意煮了白米饭,宰杀了一只鸡,非要请朱医生父子吃饭不可,实在推辞不过,父子俩也只有吃了饭再走。

朱医生最后为产妇把了脉,但觉脉象不浮不沉,和缓有力,他点了点头,告诉说不碍事了,多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婴儿在母亲怀里刚刚吃完了奶,似睡非睡的半睁着眼。

寒生望着那孩子,心里甜滋滋的,这可是自己救活的第一个小生命呢。

那婴儿睁开了眼睛,扭头朝寒生诡谲的一笑……寒生此刻已起身离开,因此并没有看到。

“我要去查看一下产妇晕倒的那处坟地。”朱医生吃饭的时候对男主人说道。

饭后,男主人带着他俩前往坟地,果然是经过竹林小路,不多时,来到了寒生昨晚来过的那片荒坟岗。

朱医生眯起眼睛扫视片刻,心下暗自吃惊。

“此地为‘白虎衔尸’大凶之所啊。”朱医生说道。

“老爹,什么是‘白虎衔尸’?”寒生见父亲讲起了风水,饶有兴趣的追问起来。

父亲手指着周围地形说道:“你看此地形势,东方青龙箕居嫉主,西边白虎蹲坐衔尸,四面低垂,八面交吹,明堂渐渍,草污臭秽,不祥之地啊。”

寒生手指着沈菜花的那座新坟问父亲:“老爹,你看这座墓好奇怪,石碑上只有人名,是否有些蹊跷?”

站在一旁的男主人插嘴道:“这坟里埋的是一个吊死的女人,夫家坚决不让其进祖坟,草草把她葬在了这儿。”

“为什么不准进祖坟呢?”寒生问道。

那男主人叹了口气,讲述了一个凄惨的故事。

沈菜花是一个苦命的女人,皮净相貌也俊,梳两根乌黑的大辫子,没想到丈夫却是个废人,据说是小时候从树上摔下来,蛋蛋摔破了,所以无法生育。可是婚后一年下来,沈菜花竟然怀孕了,夫家严刑拷问,可那女人硬是不说奸夫是谁,双腿骨头都给打断了。

“那她怎么不上镇里告他们?”寒生气愤地说道。

“没用的,沈菜花娘家没人,夫家公公又是镇革委会主任,上哪儿告?只有一根绳上吊了,可惜肚子里的孩子了。”男主人惋惜道。

“怪不得,这沈菜花怨气难散啊。”朱医生叹了口气。

寒生问:“那个相好的男人呢,怎么不出来呢?应该敢做敢当嘛。”

“到现在也不知道这孬种是谁。”男主人鄙视道。

“老爹,阴气就是沈菜花的么?”寒生疑惑的望着父亲。

朱医生解释道:“不错,沈菜花怨气难消,一是肚子里的孩子胎死腹中,哪一个做母亲的不痛惜自己的骨肉呢?二是那个负心的汉子竟然始终无胆站出来承担责任,我想,她是伤透了心,万念俱灰才寻死的。”

“我老婆……”男主人似乎觉察到什么,嘴里嗫嚅道。

朱医生点了点头,叹道:“可怜的女人,何必迁怒于他人呢?”

寒生耳边回响起了那一声长长的叹息,是他,是那个男人……寒生望着沈菜花的孤坟,那道深深的土壤裂隙仍在,可昨晚的那些土狗却一只也见不到了,他的心里很是感激这个不幸的女人,若不是及时在她的坟前捉到了那几只土狗,产妇同腹中婴儿就肯定活不成了。

“老爹,人死后的怨气对活着的人产生影响,应当是迷信吧。”寒生疑惑的问父亲。

父亲踌躇了片刻,说道:“中医讲求阴阳平衡,是说人体内具有阴阳两气,气凝于骨,人死骨未灭,在地下可以存在好多年。阳气昼出夜伏,阴气则夜出昼伏,因时辰而变。那沈菜花怨气太甚,阴阳错乱,阴气白昼逸出,这样很快就会被日光所伤,维持不长久的。”

寒生点点头,又问道:“这‘白虎衔尸’之地对沈菜花又有什么危害?”

“贱砂地,很快尸骸气散、虫噬朽烂而无存,如有后人恐刑伤忤逆。”朱医生摇摇头叹道。

“我婆娘就是晕倒在沈菜花坟前那儿的。”男主人手指着,寒生顺着方向望过去,正好是那道地裂之所在。

“阴气侵入产妇目的何在?”寒生突然问道。

“过胎。”父亲说。

寒生心中一凛:“难道是……”

“沈菜花怨气不忍自己的胎儿就这么夭折,恰恰机缘巧合有孕妇经过,便宁可散尽阴气也要过胎,这种情形中医称做‘鬼胎’。不过尽可放心,已经被我以药力驱除了。”父亲解释道。

“哦。”寒生心不在焉的应声道。

朱医生父子告别了那男主人,插近道翻山回家。

大黄狗老远的望见主人回来,高兴的摇头晃尾迎了出来。

寒生昨晚出门前已经藏好木匣和收妥曾祖遗骨,此刻告诉父亲已清点过遗骨,一根不少。父亲赞许了几句。

“昨天那个朱彪通知说,今天村上的人都去迁坟,我们什么时候去?”寒生商量道。

“嗯,今天日子马马虎虎,我们这就去吧。”父亲算计道。

寒生的母亲去世的早,葬在了爷爷奶奶的合葬墓旁,每个月的十五,寒生基本都会去坟前坐坐,上上香,说些思念的话。

父子俩备齐香烛纸钱,带好工具就出发了,天气晴朗,大黄狗也跟了来。

灵古洞前面的那片竹林里,村里的乡亲们也在掘坟,一团团的伊蚊围住了他们伺机叮人,秋后的蚊子毒的很,咬到了会肿起很大的包。

父亲特意背了药箱,万一哪个村民中了尸气好随时救治。

“遇到红色尸气呢?”寒生问。

父亲摇摇头。

寒生恭恭敬敬的在母亲坟前燃香烛烧纸钱和叩头,大黄狗静静的伏在一边,父亲的眼圈红了。

“老爹,咱家这坟地时你挑选的吗?”寒生站起身来。

“嗯,是你爷爷自己找到的,此地风水成局,名为‘虾须蟹眼’,你瞧,爷爷的墓为凸穴,中圆满而起,如蟹眼一样,外有蝉巽砂阴护,你母亲的墓为凹穴,其间如窝,好像虾须抱着般,外有牛角砂明护,是吉穴呢。”父亲微笑着说道。

寒生仔细瞧着,那地势果然如同父亲说的那样,一凸一凹的,甚是奇特。

“老爹,既是吉穴,对咱家又有什么好处呢?”寒生对风水术自幼便有着浓厚的兴趣,无奈父亲总是不愿意多讲。

“你将来会出人头地的。”父亲肯定的语气。

“唉,一介农民还能有啥出息。”寒生撅嘴儿道。

“蟹眼如同榜眼,你切不可妄自菲薄。”父亲严肃的说。

寒生心里颇不以为然。

“这儿还有更好的风水地吗?”他问。

父亲环顾的看了下四周,压低声音说道:“有一处万年吉穴,称作‘太极晕’,可是不得了,要出皇帝的。”

“在哪儿?”寒生兴奋的问道。

“嘘,轻点声音,小心让别人听了去。”父亲食指放到唇边告诫道。

朱医生点起了一支香烟,心想儿子既然有兴趣,自己就不妨多说点。

“寒生,听说过朱元璋‘活葬母’的故事么?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与陈友谅在鄱阳湖两军相持不下,刘伯温在江西见到一卧龙岗,以为山势盘旋如卧龙,而且于龙额处发现一太极晕。由于战争的需要,他力主朱元璋赶快营葬,以求速发压过陈友谅。可是朱家并无枯柩可以营葬,为此朱元璋整日里愁眉不展。这天,他双目失明的寡母,听见儿子在唉声叹气,以为前方战事失利,于是她劝儿子不要去争权夺利、争地争城,并说‘你们朱家祖坟上没有帝王之气’。朱元璋则告诉母亲说,陈友谅家祖坟葬的是双凤朝阳的大穴,是出帝王的,而我们朱家祖坟无法与他抗衡。现在卧龙岗有一盖过陈友谅的帝王大穴,只可惜朱家无枯柩可以营葬。瞎母听到这里,明白儿子的心思,便叫儿子前去营穴,次日寅时必可葬朱家的一个嫡亲祖先。朱元璋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照母亲的吩咐,把正穴挖好。到了寅时,瞎眼母亲让人搀扶着来了,穿戴整齐,摸索着走到墓穴里,直立不动,竟瞑目而逝。

其母是肉身下葬,并没有棺柩束缚,因此发得很快,不久鄱阳湖大战,朱元璋就彻底击垮了陈友谅,奠定了帝王的根基。实际上,陈友谅家祖上九代行善,朱元璋家祖上十代被人欺,若不是太极晕压过了双凤朝阳,朱元璋也不可能成为明朝的开国皇帝了。”朱医生说完,揿灭了烟头。

第六章

“哇,太极晕这么厉害啊。”寒生由衷地感叹道。

朱医生一面开始动手刨土,一面接着讲述太极晕的由来。

自然界有五种颜色的土壤,白垩土为金,青色土属木,黑土是水,红壤为火,黄土则属土。太极晕呈圆形,直径丈许,其内自然生成这五色土,非常罕见。而且晕内土中还孕育有五色土卵,俗称“土蛋”,蛋内中空,内里间或生有虫,形如蚕。

“真有这么奇怪的地方?”寒生似有不信。

“等抽空带你去长长见识。”父亲许诺道。

寒生接过锄头,替换父亲刨土。

“有人晕倒啦。”竹林内传来妇女的喊叫声。

朱医生忙抓起药箱朝竹林里跑去,寒生也扔下锄头跟随着去看。

村北头的李老二倒在了自家的祖坟前,在一旁声嘶力竭叫喊的是他的婆娘李二婶。

“小心,有黑气,带二婶去上风头。”父亲吩咐道。

寒生拉李二婶转到了上风头方向,见父亲打开药箱,取出药丸匆匆塞入李老二嘴里。

寒生脑袋外来歪去的仔细观察着,可还是看不到那黑色的尸气。

“眯起眼睛,尽量用眼角的余光,要不经意的一瞥。”父亲告诉寒生道。

寒生按照父亲所说的方法眯起了眼睛,来回的瞥来瞥去,终于有一两次看到了弥散在墓坑里淡淡的几团黑气。

“我看到啦!”他高兴得喊起来。

父亲微笑着望着寒生,轻轻扶起悠悠醒转的李老二,告诉他坟墓中有些污秽有毒的气体,要等尸气散尽再行敛骨。

午后不久,寒生爷爷奶奶和母亲的尸骨都已经盛殓到了布口袋里,填好墓坑后,大黄狗跑在前面,父子俩带着先人遗骨返回家中。

晚饭时,父亲又指点了些堪舆观气之法,这孩子学医不成,习风水之术倒是有些奇禀异赋呢,他想。

夜深了,西屋里的寒生仍在挑灯夜读,越看越是吃惊,《青囊经》上记载的方子真是匪夷所思,而且对某些疑难病症用药都是一贴即愈。三更时分,寒生终于通读了一遍,掩卷长叹,他清楚,自己此生真的要像当年华佗一样,悬壶济世,浪迹江湖了。经书木匣收好后,打了个长长的哈欠,吹熄了油灯,美美的进入了梦乡。

清晨,父亲咚咚敲响西屋的房门。

“今天给先人骨殖落葬,快起来。”父亲隔着门道。

寒生揉着眼睛爬起来,还在连连的哈欠。

早饭时,寒生小声的问父亲:“老爹,你是不是想把曾祖和爷爷他们的骨殖葬到太极晕那儿去?”

“呸,亏你想得出来,咱家一世郎中,只想着解人以困,别无他求,若想荣华富贵,你曾祖早就进太极晕了。”父亲正色道。

“我可没那个意思,一世郎中倒也自在潇洒,我就想今生浪迹江湖,悬壶济世,解人以困。”寒生认真的说。

“唉,老爹明白你的心思,可是学医是要靠天赋的,否则就是一名庸医,会害死人的,你都二十岁了,却还是一事无成,我知道你不愿意种地,学医又无所成,本想教你青鸟堪与之术,可是现今社会又没人信这个,你总得有门子手艺啊。”父亲教诲道。

寒生低头不语,心想,现在什么也不说,早晚有一天会叫老爹大吃一惊的。

饭后,父子俩带妥物什,寒生背上先人们的遗骨,出村向南山深处走去,大黄狗蹦蹦跳跳的跑在了前面。

婺源地处浙皖赣交界,属黄山延伸下来的丘陵地带,婺水由西北蜿蜒流向东南,这里自春秋战国时期就是“吴楚分源”之地。婺源山高水远,交通不便,历史上一直是中原地区的官宦士族躲避战乱、归隐自然的落脚之地。公元4世纪初的晋代、9世纪末的唐朝末年和12世纪的南宋年间,三次来自中原的大规模人口迁徙,在皖南山区开始形成了星罗棋布的村落,南山村就是其中很不起眼的一个偏僻小村庄。

沿着南山北麓前行,父亲站在一座高岗上,手指着西北方向。

“风水术,古时候称作‘地理堪舆’,仰观天象,俯察山川水利,觅龙点穴,宋代风水大宗师赖布衣曾来过南山,就住在我们朱家祖先的家中。有天晚上,赖布衣与祖先月下对酌,说出了一个秘密。”父亲双眸眺望远方,仿佛回到了八百年前的宋代。

“什么秘密?”寒生追问道。

“太极晕。”父亲深沉道。

“老爹,快说呀。”寒生催促着。

“这是祖上传下来的,当年赖布衣说,据他观察,黄山一阳一阴两条龙脉各向西北东南而来,阳龙直冲西北鄱阳湖而去,阴龙则蜿蜒东南至此地,是为潜龙。黄山为其老祖山,大鄣山为其少祖山,南山为祖山,此地西瞻彭蠡、北眺白岳,东瞩长江,南觑湖广,云聚雾敛,气势磅礴,龙、砂、穴、水浑然天成,其行走江南数十州县,未见此风水绝佳之地。那赖布衣一生纵横江湖,善点怪穴,此番觅龙踏穴,竟于阴龙口处发现一万年吉穴--太极晕。当时月明星朗,趁着酒兴,赖布衣遂带着祖先夜上南山观穴。

此地必出一代帝王,赖布衣言之凿凿。”父亲叙述道。

“那当年朱元璋母亲所葬之地莫非就是那条阳龙?”寒生推测道。

“不错,正是那条阳龙,出了大明一代帝王。”父亲答道。

“难道两处都有太极晕?”寒生疑惑着说道。

“赖布衣说这是阴阳双晕,我想刘伯温发现的是阳晕,这里的是阴晕,那赖布衣曾经告诉祖先,潜龙阴晕的能量远远超过阴晕。”父亲解释说。

寒生想,自然界的奥秘真的是太多了。

“走吧。”父亲继续沿山间小路前行。

南山背的山坳处,父亲停步放下了肩背的工具和物品。

“就葬在这里吧。”父亲说道。

“这里?”寒生放下布口袋,四下里观察一番。

“这里是龙脊凹陷处,藏风聚气,中吉之地,反正我们也不想大富大贵,沾点龙气,后世衣食无忧也就算了。”父亲坦然道。

“太极晕在哪儿?”寒生问道。

“安葬好了遗骨再带你去看。”父亲说着开始刨起土来。

天气晴朗,金色的阳光洒在山峦间,紫气霭霭,婺水如同一条腰带蜿蜒于丘陵间,远处的徽式农舍,白墙布瓦、小桥流水,一片静谧。

两个时辰过去了,父子俩浑身是汗,终于挖好了三个墓穴。父亲自背篓里拿出三只空瓦坛,与寒生一道将曾祖、爷爷奶奶和母亲的遗骨分别放入三只坛子,扣好坛盖,再轻轻按辈份年长在东的顺序依次放在了三个穴里。

祭奠烧纸钱的时候,寒生哭了。

父亲打开一瓶烧酒,浇在了穴前,眼眶也是红红的,他什么也没说,就铲下了第一锨土。

一切都结束了,天边飘来几片乌云,遮住了太阳,大地骤然间黯淡了不少。

“走吧,孩子,该是带你去看太极晕的时候了。”父亲说道。

父亲在前面带路,寒生背起背篓跟随在后面,父子俩沿着南山脊而行。

走着走着,寒生突然眼睛一亮,竟然呆怔在了那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但见目及之处的丘陵虽高矮参差不齐,但南山仿佛就是一个中心点,东南西方的丘陵呈辐射状布局,而且均垂头朝向南山,回首望去北方天际处,巍峨的黄山一路层峦叠翠如波浪般降下,紫气霭霭,生气聚合。

“看到了吧,三面拱拜,八方朝贡,单此山势足已显出帝王之气了。”父亲感慨道。

“可南山尾部是一平坝,像是中断了山势。”寒生皱皱眉头。

“千里来龙,在快结穴时,先束气过峡,忽然耸起山体,准备结穴,此段山龙形势称做‘潜龙过峡’,我俩站着的脚下,正是潜龙的龙头。”父亲解释道。

“那太极晕呢?”寒生低头扫视着地面。

“阳龙穴结于眉上,阴龙穴结于唇下,跟我来。”父亲说罢继续前行,山道斜下山去且越来越狭窄,他俩最后钻过一片灌木丛,攀下了龙头。

“咦,这不是灵古洞吗?”寒生惊奇的发现原来已到灵古洞口了。

父亲微笑着点点头,看看四下无人,便以洞口为基准,步量出约三丈,再左行十五步,此处长满了灌木。他向寒生招招手,弯下腰一头钻进了灌木丛中。

寒生放下背篓,也跟了进去。

灌木中央有两米多见方的一块空地,父亲用锄头铲去些草皮,裸露出下面的土壤。

土壤表面上可以看见白青黑红黄五种色泽的土质圆环,层各一色,浓淡浅深,璀璨夺目,有如日晕般。

“真的是太美了。”寒生喃喃说道。

父亲又继续刨了几锄头,抠出来一只拳头般大小青色的土蛋来,递给了寒生:“这就是土卵,青色五行属木,称为木卵。”

寒生接过木卵,托于掌心,掂了掂分量不重,真的是空心的。

父亲将铲下的草皮又重新覆盖到土壤上,用脚踩实,说道:“免得被人发现。”

寒生摸着手中的木卵,脸上露出了笑容,因为《青囊经》中也提到了这五行土卵。

第七章

回家的路上,见竹林里零落着数处新土,这是村民们迁坟后留下的,寒生望了望,李老二家祖坟也已经迁走了。

“嘎……”头顶上一声怪叫,寒生望去,却是一只怒气冲冲的大乌鸦,红红的眼睛紧紧地盯着他,这只乌鸦脑瓜顶上生有一撮白色的羽毛。

“这几天村民们惊扰了乌鸦,所以它们很气忿。”父亲解释说。

“自古乌鸦与坟墓为伍,如今无坟可依,乌鸦自是寡然无味了。”竹林那边有人朗朗笑道,操岭南口音。

林中小道上走来两个人,其中那个身着中山装的矮胖子,朱医生是认得的,他是此地南山镇的革委会主任孟祝祺。

刚才说话之人是个五十余岁,西装革履的外乡人,骨骼清奇,眼角入鬓,鹰鼻橘皮,两道垂眉如帚,其话音高昂处清越,低沉时如鼠嚼,话终有余音。

朱医生大惊,此人五行怪异,必是有来头之人。

“是南山的朱医生吧。”矮胖子孟主任话不多,表情也不甚丰富,总是板着面孔。

“他是这个村子的赤脚医生,祖居南山村。”孟主任向那人耳语着。

“赤脚医生?”那人似有不解。

“就是江湖郎中。”孟主任解释道。

那人点点头,目光炯炯,扫过朱医生,盯在了寒生的脸上。

“婺源此地真是人杰地灵啊,小兄弟,可知婺字怎解?”那人微微一笑对寒生说道。

寒生摇了摇头,他从未想到这方面去。

那人又是一笑,说道:“婺者,文矛女,此地出产文武才俊和美女啊,我看小兄弟气宇不凡,若假以时日,将来必是金榜题名才俊之士。”

“同志,让你见笑了,这是犬子寒生。”朱医生见此人夸奖自己的儿子,心中却是增添了几分好感。

“这是县里请来的香港着名风水大师吴道明先生。”孟主任不无自豪地介绍道。

“过奖了,我不过是一名青鸟学者而已,婺源才是高人隐士藏龙卧虎之地呢。”那人谦虚说道。

“孟主任,吴先生,你们有事忙着,我们先行一步了。”朱医生告辞,和寒生离去。

“慢,这位小兄弟手中的土卵可否借我一观。”那吴道明在身后突然冷冷说道。

寒生看见父亲身体一震,慢慢转过身来,脸上面无表情,眼神中隐约透出一丝不安,寒生从来都未见过父亲如此严肃。

听得父亲平静的说道:“吴先生,你说什么土卵?”

吴道明嘿嘿一笑,说道:“小兄弟手中的不就是太极土卵么?从何处得来,我愿出高价收购。”

“我们不懂得什么土不土卵的,小孩子的随身玩物而已,已经有好些年了。”父亲依旧平静的说着。

吴道明上前一步,盯着寒生手中的土卵,柔声道:“小兄弟,你告诉我这东西从何而来,我愿意出两百元钱。”

两百元!这可是自己和父亲半年的生活费啊,不行,父亲既然不肯讲明,就是不想让外人探知太极晕的所在地点,自己也不能说。

“这是小时候赶集买来的。”寒生回答说。

“哦,是这样,让我看看总可以吧?”吴道明说道。

寒生不情愿的递过去,吴道明一把抓了过去。

“朱医生,此卵土壤潮气仍在,断然不会是年久之物,我说的不错吧。”吴道明揶揄道。

“吴大师,这个土蛋蛋有什么稀奇?值得您这么看重。”孟主任不屑一顾的说道。

吴道明哈哈一笑,道:“这可不是普通的土蛋蛋,此物名为太极卵,其色青,是为木卵,乃太极晕所生。”

“太极晕!我们不是正要……”孟主任脸色骤变。

“正是,所以我才要问清楚此卵的来历。”吴道明使了个眼色插嘴道。

孟主任转过脸严肃地对朱医生说道:“你这个蛋蛋是从哪儿弄来的?快说,凡地下的东西都属于国家所有,你不会对政府撒谎吧?”

父亲涨红了脸,寒生看见他脖子上的青筋颤动着。

“是我把它埋在土里的。”寒生突然说道。

“你埋它在土里做什么?”孟主任恶狠狠的盯住了寒生。

“这是小时候爷爷领我赶集时给我买的,后来我大了,不想再玩了,就埋在了爷爷的坟前,这次迁坟我又把它挖出来了,这是爷爷的纪念品,我是不会卖的,”寒生义正严辞的说着,随手抢过土卵,转向父亲说道,“老爹,我们走吧。”

眼看着朱医生父子俩从容离去,吴道明直皱眉头。

“放心,我定会让那赤脚郎中说出来的。”孟主任面色阴沉的笑了。

回到家中,父亲闷闷不乐。

“老爹,那个香港来的大师好像还挺懂的,也不知大老远的跑到我们这个小山村来干啥?”寒生问父亲。

父亲想了想,口气严肃的叮嘱道:“这人可是不一般呢,你看他骨骼清奇,音质清越,眼角入鬓,鼻高带钩,应是世外奇人。可是,鹰鼻动则食人,眉如帚者赴法场,此面相又实属不吉,总之,要小心提防此人。”

寒生劝道:“老爹,我们不过是乡村医生而已,跟他们也不搭界,怎么也坏不到我们头上来。”

父亲看着寒生,叹道:“前两天镇上要求我们搬迁灵古洞前面的祖坟,今天就看见孟主任和这位风水大师,我看这里面事有蹊跷。”

“你是说搬迁祖坟的事跟他们有关?”寒生猜测道。

父亲点点头。

“那他们的意图就是冲着……”寒生感到似乎有些明白了。

“太极晕。他们是奔着太极晕而来。”父亲肯定道。

“老爹放心,我是不会说出去的。”寒生说道。

“他们找太极晕干什么呢?”父亲自言自语道。

晚上,寒生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索性取出木匣里的那把青色的尺子把玩。

寒生认得,这不是一把普通的尺子,而是一把丁兰尺,也称阴阳尺,约有三十几公分长,上面有十个格子,刻有丁、害、旺、苦、义、官、死、兴、失、财十个字,每个格子下又分四个小格,也刻有一些富贵、离乡、孤寡等好多小字。

以前在翻箱底时曾看到过父亲有一把这样的尺子,父亲告诉他说这是建造阴宅和祖先牌位定吉凶用的,是迷信。

寒生感兴趣的是这把尺子的材质,暗青色,托在手中凉凉的,而且份量奇重。小时候曾听爷爷说过,世上最难得的是阴沉木,就是青色的,而且非常重,是在地下或水底埋藏万年形成的,异常珍贵。

这把尺子一定就是阴沉木的,他断定。

第八章

清晨,父亲早早起来做好了稀饭,招呼寒生起床,说今天赶婺源县城大集,要去买些中药材回来。

寒生一骨碌爬起来,从小就喜欢赶集,集市上热闹非凡,每次都会使他流连忘返,何况又是县城大集呢。

此去县城七十里,须到南山镇乘车,因此父子俩胡乱扒拉几口就匆匆出发了。

晚秋的早上有些凉意,道旁的野草上挂满了露珠,林子里的鸟儿聒噪不已,寒生认得那黑色羽毛的是本地的一种鹩哥。

南山镇去往县城的人不少,父子俩奋力挤上了车。

老旧的公共汽车喷着黑烟,在砂石路面上颠簸着。车上都是上县城赶集的农民,车厢里塞满了辣椒串、山菜干和红苕粉,还有两只芦花鸡偶尔“咯咯”叫了几声,被主人家劈头打了两巴掌。

车上的人中有认得朱医生的,尊敬的打着招呼,大家随即安静了许多,都对朱医生父子俩报以微笑。

一辆北京212型吉普车鸣着喇叭窜了过去,尾后留下一大团尘土。

寒生看清楚了,吉普车中坐着的是孟主任和那位香港来的大师吴道明。

两个多小时后,终于来到了县城。

集市位于城西,老远就已望见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到底还是县城大集,自是村镇集不可比的。

“去玩吧,中午赶到冯家面馆,我们在那里吃面。”父亲微笑说道。

寒生应了一声就已经不见人了。

朱医生苦笑一下,唉,还是个孩子。

他转身来到了集市边上的中药材摊档,与摊主打起了招呼。朱医生是熟人,随便唠起了家常。中午之前,他已经买了些清热凉血的地黄、玄参、墓回头和补血的当归、白芍等中草药材,堆满了一背篓。看看时间不早了,便告辞离开了集市,前去冯家面馆。

朱医生坐在冯家面馆门外的木凳上歇息,一面等着寒生。

寒生离开了父亲后,到处闲逛,不经意间,发现前面围着一帮人,走近前一看,见一身穿破旧蓝花布褂的小姑娘跪在地上,身后躺着一个头发斑白、全身缩紧成一团,奄奄一息的老大娘,围观的人们无不啧啧叹息。

小姑娘的面前的地上平铺着一张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着:求医,娘得怪病,有人治好,以身相报。

“小姑娘,你娘得的是什么病?”人群中有人出声问道。

“小姑娘,你今年多大啦?”还有人问道。

那女孩抬起头来,人群中一阵嘘声,但见女孩眉骨突兀,眼窝深陷,小眼如豆,塌鼻大嘴,满脸雀斑,竟然是奇丑无比……寒生乍见也是吓了一跳,心想世间竟然还有如此丑陋的女子,正寻思着,听见那女孩开始说话了。

“我叫兰儿,今年十六岁,我娘去年腊月里得这怪病,至今不到一年,病情越来越重,全身就像被冰封住,僵硬不能动,缩成一团,曾去医院看过,都说此病不能治,让准备后事。兰儿跪求各位大爷大伯,或有一线生机,做牛做马心甘情愿。”

寒生闻之又是一惊,那声音嘶哑如蛙吼,耳膜竟生生刺痛。

“小姑娘,此病好像叫作‘渐冻人’,除非华佗再世,扁鹊重生,否则根本无法可治,还是早些料理后事吧。”旁边摆摊卖狗皮膏药的白须老者说道。

“呜……”兰儿闻言哭了出来,泪水滴落到了纸书上,竟然呈淡红色。

“泣血症。”寒生脱口而出。

“咦,这小伙子竟然知道‘泣血症’,这也是古之绝症,你是学医的么?”那老者惊奇的说道。

寒生脸一红,点了下头。

“可惜人世间的医生医术在高,也难治此症啊。”老者叹道。

“可治。”寒生小声说道,声音低得只有自己才听得到。

“什么,你说能治?”老者的耳朵倒是灵光。

寒生“嗯”了声。

“小伙子,别胡说了,你知道这病是如何得的吗?”那老者不屑的眼神。

寒生摇摇头:“不知道。”

“哼,病因都不知道,如何来治?现在的年轻人不知天高地厚。”老者愠怒道。

“这位大哥,你能医治我娘?”兰儿疑惑的看着寒生。

寒生肯定的目光。

“若治好我娘,我愿意嫁给你。”兰儿坚定的说道。

寒生想起木匣信中所言“得经之人当悬壶以济世”的话来,这对母女如此可怜,既然《青囊经》中有治“冰人”一方,自己就应当像当年华佗一样,救人于危难。

寒生环顾左右,说道:“我需要剪刀一把,水碗一个,火柴一盒就可以了。”

看热闹的人中有不少热心人,须臾,东西都已经备齐了,消息传开,更多的人围了上来。

寒生抄起剪刀,向兰儿娘走去。

兰儿惊恐的注视着,寒生也不理睬众人的疑惑目光,径直的走到兰儿娘得身旁,蹲下身子,抓起她的头发,“咔嚓”就是一剪子,剪下来一绺头发。

他将头发摆在瓷碗内,拿起一撮火柴点燃了头发,那绺头发转瞬间烧成了灰烬,之后在众目睽睽之下,从口袋里掏出那枚青色的土卵,用力的在地上摔破。

卵里可千万要有木蚕啊,他祈祷着。

“有条青虫!”围观的人们惊奇的喊叫起来。

谢天谢地,寒生小心翼翼的捻起那条青虫托在掌心里,但见那蚕儿肉嘟嘟的十分肥胖,睁着两只青绿色的小眼睛,在手心里蠕动着。《青囊经》记载,五行土卵内有白青黑红黄五色蚕虫,吸收大地之精华,入药极为灵验。也是机缘巧合,木蚕虫所治之症中第一个就是“冰人”,可谓对症。

《青囊经》神奇之一就是主药只须用一味,而且药引子非常奇特,甚至匪夷所思,治“冰人”方,主药木蚕虫,药引子是“血余”,经上注释为病人的毛发。

接下来就简单了,寒生将木蚕放入碗中,那蚕虫见血余灰竟然张开大口吃了起来……片刻,木蚕虫的肚子鼓了起来,皮肤也更青了,最后大概是吃饱了,便合上了嘴巴,闭起眼睛睡觉去了。

寒生抓起木蚕,一只手捏开兰儿娘的嘴巴,将那蚕儿塞进了她的口中。

兰儿娘的喉咙蠕动了几下,吞下了蚕虫。

人们都已经看得呆了,连旁边的那个老者也目不转睛的盯着瞧,兰儿跪在母亲的头旁边,不时的用手抚摸着她的脸。

寒生心里同样的紧张,他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从五行生克上来看,“冰人”的症状应该属水,水盛极而冰。木卵蚕虫色青属木,五行当中水可以生木,反过来,木亦泄水气,从中医理论上来说,比之以土来强制克水,要温和得多,也符合兰儿娘孱弱的体质。

不一会儿,有人轻声叫起来,大家细瞧,发现兰儿娘的头脸以及手和身上的衣服,生出了一丝丝的淡淡的白雾,雾气越来越浓,最后在皮肤衣服的表面上结了一层白霜。

阳光照射在兰儿娘身上,慢慢的蒸发了白霜。

兰儿娘团缩着的身子渐渐的舒展开来,兰儿紧张的神情也跟着放松了。

兰儿娘睁开了眼睛,竟然慢慢坐了起来……在场的人们感动得欢呼了起来,有几位妇女在揩拭着脸上的泪水,兰儿扑进了母亲的怀中。

“神医,真的是神医啊。”有人喊起来。

兰儿转过身来,热泪盈眶,对着寒生倒头便拜,口里头不停地说着:“恩公,我兰儿说到做到,恩公治好了我娘,兰儿当以身相报。”

寒生脸一红,轻声说道:“下次大集,还在这里,我给你医治。”说罢钻出人群,一溜烟儿似的跑了。

“他是谁?”兰儿娘问道。

兰儿没有回答,深陷的双眸中流下几滴淡红色的眼泪。

人群慢慢的散开了,婺源出现了神医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天晚上,就已经传遍了大半个县城。

日暮时分,婺源城中,一座古老的深宅大院。

这座宅子是典型的徽式古民居,三进天井,粉墙青瓦,马头墙高檐飞脊,院内曲径回廊,尤其是门罩上的木雕,一面是渔樵耕读,一面是琴棋书画,精美绝伦,足显此宅当年必是书香世家。

如今的主人是黄乾穗,县革委会主任,也是南山镇孟祝祺的姐夫。

正堂会客室内,香烟缭绕,黄花梨木的太师椅上坐着三个人。

“这么说,神医一事是真的喽,并不是阶级敌人散布的谣言?”黄乾穗主任望着自己的小舅子,喷出一口烟。

“是真的,集市上好多人都亲眼看到,那老太婆的病据说是什么‘冻人症’。”孟祝祺肯定的说道。

黄乾穗把目光投向了坐在右侧的那个人,说道:“吴大师,您看呢?”那人正是香港风水大师吴道明。

吴道明微微一笑,道:“黄主任,据我所知,‘渐冻人症’在国际上称作‘人体运动神经元萎缩症’,患者的脑干和脊髓的运动神经细胞受到不明原因的侵袭,导致肌肉逐渐萎缩无力和瘫痪,身体如同渐渐被冻住一样,患者一般会在两年内死去。此病列为世界五大绝症之一,目前全球还没有治愈过的先例。”

黄乾穗点点头,说道:“吴大师言之有理,可是我中华民族有着五千年的悠久历史,民间沉淀了很多的奇人异士,难保这里面就不出个把神医,就像大师您,不也是阴阳堪舆界的翘楚么?”

“黄主任,我也在思索这个问题,据说集市上的那个青年神医用一条青虫和头发烧成的灰就治愈了那老太婆,如果此时是确实的,世界上有数十万‘渐冻人’患者,但就是这一个方子,该值多少亿美金?这里面的商机无限啊。”吴道明说道。

黄主任一摆手,站起身来,在地上踱着步,意味深长道:“我们不谈钱,就算是中华民族为世界劳动人民作贡献也好,其影响是无比巨大的。据我所知,中央老一辈的革命家中就有患此病的,如果我们能治好的话,就可以确保革命江山永远不变颜色,这才是最大的贡献啊。”

“姐夫,这也是我所想的。”孟祝祺说,神情有些激动。

“好啦,神医的事情你就秘密进行调查,关键是要确定真伪,如果是假的,那么散布谣言的人就要抓起来,随时向我汇报。另外,寻找龙穴的事情要加紧进行,千万要保守秘密。”

“是。”孟祝祺和吴道明应道。

第九章

寒生赶到了冯家面馆,父亲已经等待多时了。

“怎么玩了这么久?”父亲问。

寒生笑了笑,没有吱声。

父子俩匆匆吃了面,然后赶乘回头班车返回了南山村。

晚上坐在院子里,寒生望着天上的星星一直沉默不语。

“怎么啦,寒生,在想什么?”父亲坐在旁边问道。

“什么是泣血症?”寒生突然问。

父亲奇怪的忘了他一眼,想了想说道:“古时候,蜀国有个皇帝叫望帝,因为国家管理不善,终究导致国破家亡,他死后精魂化做杜鹃鸟,夜夜啼血悲鸣不已,因而杜鹃啼血意指:思念家乡,忧国忧民,惆怅恨然的心情。

据医书上记载,古时候民间有一种罕见的病,得此病者相貌发生变异,相貌俊的变得丑陋,相貌丑的变得漂亮了,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改变了,但无论怎样变化,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流出的眼泪是红的,像血一样。古时人们认为得这种病是因为思念亲人过度,肾水干涸,肝火上升之故,如同那个望帝一般,所以叫做泣血症。你问这个干什么?”

寒生说道:“我现在对中医越来越感兴趣了,主要是那些疑难杂症,别人治不了的。”

父亲“扑哧”一声乐了,笑道:“胡说,哪一个医生不是梦想着能找到疑难杂症的解决办法,可是到老也还是找不到,能够治好一些常见病也就不错了。要有心学中医,就要脚踏实地的从头、从日常小病学起。”

“老爹,泣血症是不是相貌越丑其实原先就越俊?”寒生好像根本就没有在听父亲的教诲。

“唔,可能是吧。”父亲嘴里支吾着,心想,这孩子脑袋里不知在想些什么,当医生肯定是没指望了。

夜里,寒生躺在床上第一次失眠了,脑袋里始终在琢磨兰儿生病前的模样。《青囊经》第二页背面上,有一段治疗泣血症的描述,主药是百草霜,那很简单,就是乡村里每户农家都有的木柴灶,在灶门口外额上,烟火从灶膛里出来的必经之路,那里灶额上往往结成一层黑霜,刮下来就是百草霜。可就是那药引子难寻,名为“雷击骑马布”,百草霜调和地浆水涂抹在这种布上,丑时敷在脸面部,亥时可愈,算下来也就是不到十二个时辰。可是经上并未注释那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雷击骑马布”到底是什么呢……寒生很早就起床了,来到灶间生活做饭。

“你怎么起来的这么早,没睡好么?”父亲问道,他看见了寒生的眼睛有些发红。

“我昨晚一直在想中草药的药引子方面的问题。”寒生说。

“你一说倒提醒了我,你今天上大鄣山去采些甘草回来,家里的药引子快没有了。”父亲吩咐道。

“哦,为什么要用药引子呢。”寒生自语道。

“药引子就是引药归经的意思,用某些药作引子来引导其它药物的药力到达病变部位或某一经脉,也就是起个向导的作用。”父亲解释说。

“药引子千奇百怪呢。”寒生说道。

“一般都用甘草作引,最能调和百药,为众药之王,所以历代中医尊崇甘草为‘国老’呢,想学懂非要下苦功才行,好啦,有时间再教你吧。”父亲解释说。

寒生背起药篓,拿起小药锄,揣好干粮,一声唿哨,带着大黄狗出发了。

天空阴沉沉的,但愿不要下雨才好,雨天山上路滑,不小心就会掉下山谷。

用做药引子的甘草是一种豆科植物,须在春秋二季采摘,切厚片晒干使用,主要生长在半干旱地区,江西这里雨量丰沛,主要生长在陡峭的向阳的山坡上。

寒生一路走着,渐渐的山高林密起来,树枝上有时可以看见一两只跳跃的黑斑小松鼠,他知道,已经进入了大鄣山。大鄣山亦称“三天子鄣”,地处皖赣边界,属于黄山余脉。清代诗人汪循诗云:“清风岭上豁双眸,擂鼓峰前数九州,蟠踞徽饶三百里,平分吴楚两源头。”

寒生虽然以前同父亲来过,但每每景致却有不同,秋季里满山红枫尽染,峡谷中瀑布成群,飞龙吐玉,人烟罕至之地,方觉世外自然之美。

弯过数条山谷,不觉间感到腹中饥渴,寒生掏出干粮,掰了一块递给大黄狗笨笨,笨笨欢天喜地的叼在嘴里。寒生坐在一块青石上,吃了几口,对面陡峭的山坡上一片红黄色植物吸引了他的目光,那是优质的红皮甘草,足有数百棵。

喝了几口山泉水,清凉甜润,然后与笨笨绕道对面山顶老松树处,从那儿寻路下去采摘。

来到那株老松树下,才发现长有甘草的山坡奇陡无比,根本无路可攀下。

天空中云层渐厚,阴沉沉的,必须在下雨之前采上来甘草。

“笨笨,你在这里等着。”寒生吩咐大黄狗道,一面从药篓里拿出绳索,牢牢的系在了松树干上,另一端绑在自己的腰间,背上药篓和小锄,顺着陡峭的岩石慢慢的溜下去。

岩石如狼牙般交错,刚刚溜下去十余米,石隙中突然黑影一闪,寒生冷不丁吓了一条,差点松开了绳索,急视之,却是一只硕大的沙黄色老山鼠,呲着白森森的两排大板牙对着寒生虎视眈眈,身后石窝里还有一群肉红色的山鼠崽儿,原来是惊扰了母山鼠。

赣东北地区的人喜食山鼠肉,往往于立冬前后上山捕捉山鼠,开膛除去内脏后晒干,美味无比,加工后的鼠干色泽金黄,称之为“金竹老鼠干”。正因如此,成年山鼠对人类报有很深的恐惧和敌意,一般都避而远之。

寒生从未见过这么大的老鼠,估计怕是有自己年龄这么大了吧。他对这只被惊扰得母老鼠友好的笑了笑,然后小心的继续向下滑。

总共下滑了有四十米左右,已经看到了那片甘草地,可这时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了,抬头望去,见到那只老鼠妈妈正在疯狂的噬啃着垂在鼠窝前的绳索……寒生大惊失色,在下面大喊大叫,意图吓走母鼠,那老鼠妈妈根本不予理睬,依旧照啃不误。大黄狗笨笨听到喊声,从岩石上露出头来,疑惑的望着寒生。

往上爬肯定是来不及了,万一未及爬到绳就断了,非得粉身碎骨不可。寒生向下望去,还有十多米到平坦处,于是赶紧下溜,其他什么也别想了。

就在还剩五六米到底的时候,绳索断了,寒生重重的跌落了下去,但觉眼前一黑,他随即失去了知觉。

乌云密布,雨终于下了。

冰凉的雨水落在了寒生的脸上,他悠悠醒转,刚要睁开眼睛,感到右腿一阵剧痛,随即又昏迷了过去。

“凄凉客舍岸维舟,明月清风古渡头。飞雁不来云欲暮,碧英一树十分秋。”耳边蓦然响起吟诗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寒生慢慢醒过来了。

这是一间简陋的土坯草房,屋顶铺着茅草,墙壁上粉刷的石灰水,上面挂着几幅字画,简单的桌椅,自己则躺在一张老式的板床上。

“你醒啦。”一个颌下留着花白短须的清癯男人走入了寒生的视线里,此人的年纪约有五六十岁。

“这是哪里,你是谁?”寒生问道,一边试图起身。

“别动,你的右腿断了。”那人说道,却是一口标准的北方话。

果然,从自己的右腿处传来阵阵剧痛,放射状的麻到了臀部。

“我记得是从山上摔下来了,怎么到了这里?”寒生弄不明白。

那人轻轻的坐在了床边,掖好盖在寒生身上的被子,然后说道:“我姓魏,是这里的守林人,你就称呼我吴楚山人好了。这条山沟叫做‘卧龙谷’。你从山上摔下来,又从半山腰滚落到了谷底,还好命大,看上去只是伤了一条腿,等天好了,我去喊你的家人来接你走。”

寒生疑惑的望着这个讲外乡话的老者,问道:“您不是本地人?”

老者轻轻一笑,道:“我是来自京城的右派,下放到江西,在大鄣山守林已经好多年了,我喜欢这里,每日里一个人满目青山,吟诗作画,自由自在。”

哦,是这样,寒生放下心来。

“年轻人,你叫什么名字,家住何方?”吴楚山人问道。

“我叫寒生,住在婺源南山村。”寒生回答。

“我见你身背药篓,莫非你家里是行医的么?”

“我父亲是村里的赤脚医生,有时候我帮着上山采点药。”寒生解释说道。

“这么说,你也懂医术啦?”吴楚山人问。

“皮毛,懂一点皮毛。”寒生也想说得文雅点。

“小孩子也挺谦虚呢。”吴楚山人笑了。

“山人叔叔,您原来是做什么的,为什么变成了右派呢?”寒生问道。

“说来话长了,我以前是北大的教授,从事古代汉语的教学与研究。”吴楚山人叹了口气。

“你是大学者,知道什么是骑马布么?”寒生虚心请教道。

吴楚山人惊奇的望着寒生,半晌,竟然笑出声来:“你这小孩子,问这干什么?”

“我只是问问,您到底知不知道嘛?”寒生坚持道。

“我当然知道了。”吴楚山人回答。

第十章

“古人认为‘骑马布’是天下至秽之物,也称作‘月月带’,不过现在不叫这个名字了。”吴楚山人说道。

“现在叫什么?”寒生追问道,心想但愿此物容易搞到手。

“月经带。”吴楚山人一本正经道。

“什么!月经带……”寒生大吃一惊,随即脸上涨得绯红,这实在是太难为情了。

原来骑马布竟然就是月经带,每个女人都有的东西,唉,《青囊经》上为什么不解释清楚呢?看来华佗也真是的……“那么‘雷击骑马布’呢?又是怎么回事儿?”寒生缓过神儿来问道。

吴楚山人闻言脸色一变,目光盯住了寒生。

“你怎么知道这‘雷击骑马布’?”他问道。

寒生心中一寒,只得说道:“有一味药,需要用它来做药引子。”

半晌,吴楚山人的面色逐渐和缓下来,口气也柔和了。

他说:“大自然中,天空中一块云带有正电荷,另一块带有负电荷,两块云相交便会产生雷电。以易经来说,正负其实就是阴阳。天空中的阳电与地面上的阴性物体相吸,电流瞬间接通,产生的高热烧毁地面上的阴性物体,这就是雷击。”

“那地面上的什么东西是阴性物体呢?”寒生感到吴楚山人讲的话令自己耳目一新,忙追问道。

“雷击都是冲着阴性的生物体来的。”吴楚山人回答。

“是女人么?”寒生推测说道。

吴楚山人笑了,摇摇头,说道:“不是的,有些生物体天长日久身上积聚了许多阴性物质,如哺乳类的狐仙、黄鼠狼和爬行类的蟒蛇等等,佛道家称之为‘不干净’,往往雷击的都是这些生物体。”

“我明白了,戏文里说,雷劈千年古树或者古塔什么的,是因为树中和塔内藏匿有这些阴性的生物,所以才引来了雷击。”寒生恍然大悟道。

“果然孺子可教也。”吴楚山人笑眯眯的看着寒生。

吴楚山人顿了下,然后似有不解的问寒生:“你怎么会用那么奇怪的药引子呢?”

“我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寒生还不想告诉他真正的来历和用途,他接着又问,“那‘雷击骑马布’就是被雷电打中过的月经带吗?”

“正是。”吴楚山人回答。

“难道那些动物也用月经带?”寒生忍不住笑出声来。

“为什么不呢?”吴楚山人反问道。

“……”寒生目瞪口呆的愣住了。

吴楚山人哈哈笑着走出房门,吟诗声飘缈若袅:“去者日已疏,生者日已亲。出郭门直视,但见丘与坟。古墓犁为田,松柏摧为薪。白杨多悲风,萧萧愁杀人!”

寒生对古诗词素来不熟,但吴楚山人所吟之诗入耳却很是受听,尤其那句“古墓犁为田”,使自己联想到那座千年古墓,这偌大的中原的地底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呢。

眼看着窗外天色已黑,寒生心中不无焦急,父亲可能还坐在饭桌前等待着他的归来,大黄狗笨笨也许仍守在那株老松树下。

他掀开棉被,尝试着移动右腿,阵阵痛楚,用手努力扳动,竟然骤痛如裂,他明白腿骨已折。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五”,没有五个月的休养,断腿是无法痊愈的,可是自己没有这个时间。

《青囊经》,寒生努力回忆经书,希望找到医治之法。

梁上尘……加童子溺白为引,他抬头望去屋顶,那些多年的破旧草顶有垂下来的无数条灰尘丝,这就是梁上尘,数数应该是足够了。那药引子溺白是指尿液隔夜后的白色沉淀物,可是童子呢?寒生回想二十年来的生活,最后确认自己童子无疑。

“开饭啦,白米饭山鼠干,味道闻着不错吧?”吴楚山人端着热气腾腾的饭菜走了进来。

稻米的清香混和着山鼠肉的脂香真的是令人垂涎欲滴,寒生禁不住咽了口吐沫。

“我父亲还不知道我出事儿了,所以想尽快回去家里,我这里有个药方,还要麻烦您帮我把药取下来。”寒生说道。

“取下来?我这里哪儿有什么药啊。”吴楚山人不解道。

寒生手指着屋顶垂下来的灰尘丝,说道:“这些灰尘称作‘梁上土’,是治骨伤良药,请您把它们扫下来。”

“好,不过先吃饭吧。”吴楚山人应允道。

寒生遭逢不测,又遇雨淋,此刻早已饥肠辘辘,食指大动,于是也不遑让,接过碗筷大吃起来。

山鼠干的味道真的是绝了,想想躲在岩石缝中山鼠妈妈和她的孩子们,寒生竟生隐侧之心。

“动物真的有用月经带吗?”寒生边吃边问道。

“看来你有所不信,我可以带你去看,但是须得雷雨天。”吴楚山人说道。

晚饭后,吴楚山人依约将房顶上的灰尘丝全部扫下来,集中到一张白纸上包好,放在桌子上。

“你有尿罐么?”寒生问。

吴楚山人拿出个玻璃瓶来,笑道:“我已经准备好了,我自己从来都是在大自然中解决的,你需要早点休息,有话明日再说。”

吴楚山人在隔壁灶间搭了个临时木板床,又吟了几首古诗,随即鼾声已起。

寒生尽可能的多撒了些尿在玻璃瓶内,但愿够用。

山谷中的夜晚,淅淅沥沥的小雨打在树的枝叶上,簌簌作响,催人入睡。

老爹,你还没睡么,一定还在盼着寒生……笨笨,还在老松树下傻等么……

第十一章

夜空中阴雨连绵,草屋内的油灯已经挑了几回灯芯了,桌子上摆着已经凉透了的饭菜,寒生还没有回来。

今天整个一下午,朱医生都觉得心神不宁,总担心要出点什么事儿,他后悔早上让寒生一个人去大鄣山采药。

院子里传来声音,朱医生正准备迎出去,但见大黄狗笨笨一阵风似的冲了进来,浑身沾满了泥浆,黄毛湿透了紧贴在皮上,嘴里“吱吱”的低声哀鸣着,双眼通红的望着朱医生……坏了,一定是寒生出事了!

朱医生神情慌乱的套上雨靴,抓起手电筒,背上药箱,匆匆忙忙对着笨笨说:“快带我去。”

就在这时,院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和晃动着的手电筒光,朱医生迈步到了门口。

“朱医生吗,快,病人快不行了。”为首的中年人急促的说道,他的身后站着另外两个年轻汉子。

“这……,你们是哪个村的,怎么不送去医院,我这里有事正要出门寻人。”朱医生急急忙忙的说道。

“病人就在前面不远,是难产,朱医生,您就行行好吧,那是母子两条人命啊。”中年人语带哭腔央求道。

此刻,是救儿子还是救产妇?如果儿子摔伤奄奄一息,早救一分钟,就可能多一分生还的希望,可那边是母子两条生命啊。

罢了,朱医生一跺脚,寒生啊,你可要坚持住,老爹随后就赶过来救你。

“走吧,快点。”朱医生不及多想,催促来人前面带路,同时转身招呼笨笨跟上,等一下前去大鄣山,没有大黄狗引路是绝对找不到寒生的。

笨笨跟上前行了两步,感觉方向不对,立刻站住了,并张口大声的狂叫,示意要去大鄣山的道路。

朱医生又如何不明白大黄狗的意思,此刻已是心如刀绞,万般无奈扭头不去看笨笨,转身追上来人,只有接完生以后,再折返回来与笨笨前去大鄣山了。

村口停着一辆北京212吉普车,有车就快多了,情乱之下根本没有去想既然病人家里已备车,为何不送产妇去医院?

吉普车风驰电掣的向县城方向而去。

朱医生冷静下来方感到事情蹊跷,忙问道:“我们这是去哪儿?”

“到了地方你就知道了。”那中年人冷冷的回答。

“我们不是去救产妇吗?”朱医生越来越怀疑了。

车里人都不再搭话,车内气氛骤然紧张。

“我要下车,我儿子还等着我去救命呢。”朱医生叫道。

“别乱叫,我们是给你面子,不然的话,就把你绑起塞上嘴。”中年人恶狠狠的说道。

此时朱医生知道坏了,这可能是一群杀人越货的绑匪,可是自己是个穷的叮当响的赤脚医生啊,家中什么都没有。

吉普车驶进了婺源县城,最后停在了一所深宅大院前。

朱医生被带到了正厅会客室里,有人奉上茶,然后不声不响地退了出去。朱医生目光扫视着四周,见墙上挂着毛主席的标准像,墙角摆放着一些绿色的花草,他认得那是短叶君子兰,很珍贵的品种。

“哈哈,深夜请朱医生来此,不会不便吧。”门口走进三个人来。

朱医生认得,为首的正是婺源县革命委员会主任黄乾穗,乡下人称之为“皇千岁”。

“黄主任?”朱医生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儿,再看后面的两人,一个是南山镇孟祝祺,另一个却是那个香港来的风水大师吴道明。

“朱医生,请坐下喝茶。”黄乾穗说着和其他两人鱼贯落座。

朱医生看着这位婺源县的父母官,心中揣测着深夜找他来究竟有什么事儿。

“朱医生,有革命群众反映,你为贫下中农看病敷衍了事,而替地富反坏右治病确是鞠躬尽瘁,立场站到哪里去了?是不是想学你父亲专门替伪县长看病啊。”黄主任冷冷说道。

“在医生的眼里,所有的人都是我的病人,我都是一视同仁。”朱医生说的话声音虽轻,却字字珠玑。

“同志,你知道‘同志’这两个字的含义吗?就是共同的志向,试问,革命群众和阶级敌人能有共同的志向吗?这可是阶级立场问题,作为一名赤脚医生,你使用的药关系到革命群众生与死的大是大非问题。当然了,我想你也不是有意的,毛主席说过‘改正了就是好同志’嘛,你说我讲的对吗?”黄主任语重心长地说。

朱医生鼻子“哼”了一声。

黄主任仿佛没有在意的样子,接着说道:“这件事我可以考虑不追究,你们接着谈吧,我出去一下。”说罢站起身来,走出门去。

房间里只剩下孟祝祺、吴道明和朱医生三个人,紧张的气氛似乎缓和了些。

“朱医生,黄主任百忙之中抽出时间接见你,这是非常难得的,只要你说出太极晕在什么地方,政府马上用车送你回去,而且还会近期调你到县医院工作,属于城镇户口,吃商品粮,如何?”孟祝祺脸上堆满了笑容。

原来他们打的是太极晕的主意呀,朱医生这才明白过来。

“什么太极晕,我没听说过,是味中药吗?”朱医生说道。

“呵呵,老先生也许不知道这个太极晕这个名字,但你儿子手中的土卵你总该知道是从哪儿挖的吧?”吴道明插话道。

儿子……寒生还在大鄣山中生死未卜,我却困在这儿,这可如何是好?朱医生额头上冒出了汗珠。

孟祝祺和吴道明对视一笑,有门。

“好吧,我这就回去,问清楚我儿子再告诉你们。”朱医生站起身来,向门外走去。

门外面闪出两个大汉,挡住了去路。

黄乾穗背对着站立在院子里,不耐烦的挥了挥手,说道:“找个地方让他想清楚。”

那两个大汉捉住朱医生的臂膀,不由分说地押进了后院的一间小屋子,外面锁上了门,并把守着。

南山村,大黄狗笨笨直直的站立在雨中等待着朱医生返回来。

最后,牠终于失望了,悲鸣数声后,掉头向大鄣山奔去……

第十二章

寒生一夜未曾合眼,腿上不时传导上来阵阵的剧痛,终于等到天亮了,他举起玻璃瓶,发现瓶底已经沉淀了厚厚的一层溺白。

“三十六峰晴,雪销岚翠生。月留三夜宿,春引四山行。远草初含色,寒禽未变声。东岩最高石,唯有我题名。”隔壁又响起吟诗声,吴楚山人醒来了。

“小兄弟,昨夜睡得可好?”吴楚山人走进门来。

寒生摇了摇头,说道:“一夜未睡,山人叔叔能帮我上药和找副夹板吗?”

“当然。”吴楚山人答道。

寒生在山人的帮助下,褪去了裤子,此刻发现整个右腿已经肿胀淤血呈青紫色,小腿中段的胫腓骨,也就是迎面骨横向骨折,检查并无开放性创口,寒生遂放下心来,此类骨折复位后经夹板和石膏固定后即可。

吴楚山人在寒生的指导下把腿骨进行了复位,然后惊奇的看到,寒生将玻璃瓶内的白色沉淀物混合进去灰尘丝搅拌,并均匀的涂抹在腿上。

“中医真是不可思议。”山人叹道,取出一件干净的旧床单撕成长条,帮助寒生包好右腿,随后出去找来两条木板,夹在他的腿两侧,再用布条层层缠紧。

寒生充满感激的望着额头微微冒汗的山人,说道:“不知怎么感谢你才好。”

吴楚山人哈哈一笑,道:“同是天涯沦落人,何必言谢呢,今早是否还吃山鼠干?”

寒生点点头。

寒生以前随父亲处理过几起骨折病人,没有三个月以上是绝对好不了的,而且消炎换药麻烦着呢。《青囊经》的这种奇怪疗法,简直是匪夷所思,况且上面注明只需用药一次,七日可愈。

一股冰凉惬意的感觉自小腿骨折的部位处传了过来,药力开始了。

吴楚山人端进来早餐,稀饭外加一碟腌山椒山鼠干,寒生吃的是津津有味。

“您一个人常年住在这山里,不感觉到烦闷吗?”寒生问道。

山人淡淡一笑,说道:“你从小生长在山里,不知外面世界的险恶,这样也好,也就没有那么多的欲望。我就是厌倦了京城里的虚伪和尔虞我诈,不甘同流,才隐匿在这大鄣山中,过着返璞归真的田园生活。”

“可你的家人呢,你有孩子吗?”寒生关心的说。

“唉,曾经有过的……”山人满含惆怅,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许久,他给寒生讲述了一个委婉凄凉的故事。

我本旗人,自幼京城里长大,父母双亡。原在北大教书,年轻气傲,指点江山,痛斥时弊,1957年的那场运动,终被打成了右派,下放至陕西关中渭河平原的一个小村庄。

当时怨气难以排解,不久竟积郁成疾,房东是一家朴实忠厚的农民夫妇,膝下有一女,名为荷香。农家女孩,勤劳爽直,梳两根大辫子,人长得也端庄,十里八村的都来说媒,可是荷香全都给拒绝了。

她对我体贴照顾有加,经常含情脉脉的坐在我的病榻旁,我本血性男儿,自然知道她的意思,可我是个右派,绝不能连累这家老实巴交的农民。但是,天长日久生情,我终难把持住自己,后来,终于有一天,荷香怀孕了。

我决定同她结婚,返回京城变卖祖屋,打算一辈子扎根关中耕田种地,与荷香厮守终生。我至今仍记得临走的那一天早上,荷香红着脸悄悄塞给我一个荷包,然后扭头就跑掉了。我打开一看,里面是荷香头上的一缕青丝,我明白她在向我表明,跟我一生一世的不渝心志。

我到京城迅速处理完所有事情,等我再返回时,渭南发大水,水淹潼关,村子和荷香一家人都没了。我发疯似的沿途寻找,寻遍关中,最后一病不起。一年多以后,我总算是捡回条命,却被政府流放回黑龙江原籍。后来,我又回去过关中,那个村子早已经不存在了,我心灰意冷,发誓独身一生,至今每当月圆清冷之夜,我都会拿出荷包,看着那一缕青丝而黯然泪下。

吴楚山人抹去眼角的泪水,结束了这个悱恻凄惨的故事。

此刻的寒生,已经是满面泪痕了。

寒生想,这吴楚山人看似傲然清高,却也是性情中人,其心中竟深藏着如此委婉哀怨的一段爱情,着实令人伤感。

“那你怎么又来了这大鄣山中?”寒生问道。

“七八年前,我决定找一处山清水秀的深山隐居,一路南下到了婺源,落脚此处,了此残生。”吴楚山人叹道。

寒生沉默不语,原来人世间的情意是可以这样生死不渝的啊,自己以前从来没有想过,集市上的兰儿要对自己以身相报,与山人叔叔的爱情仿佛有些相似,想到这里,心中竟然涌上款款暖意。

“我怎样才能找到‘雷击骑马布’呢?”寒生决定无论如何也要治好兰儿的脸。

吴楚山人望着寒生,说道:“找那东西是要冒很大危险的,你是要给什么重要的人治病么?”

寒生脸上微微一红,低下头说道:“一个女孩儿。”

吴楚山人点头道:“哦,我明白了,她一定是个好女孩儿,好吧,今夜就是雷雨天,运气好的话,我就能替你去取回来的。”

“我同你一起去。”寒生道。

“你的腿还不行,要卧床休息。”山人摇摇头。

“没关系,你看着吧。”寒生说着移动身体下床,颤颤巍巍的竟然站立在了地上。

吴楚山人惊讶的望着,见寒生竟没有流露出一丝痛苦的样子,感到十分不解。

“你家祖传的秘方果真是厉害啊。”他赞叹道。

吴楚山人去到外面,不一会儿,找来了一根木棍。寒生试着拄着木棍在地上走了几步,基本上没有痛楚感,看来《青囊经》确实鬼斧神工,不愧为一代奇书。

“山人叔叔,您为什么说寻找‘雷击骑马布’有很大的危险呢?”寒生问起。

吴楚山人顿了顿,然后说道:“今夜自知。”

“今晚肯定有雷雨么?”寒生不放心的又问。

“我在大鄣山七八年,这里的气候都摸熟了,你放心,今夜定有雷雨,但愿那东西能出现。”吴楚山人颇有信心道。

“还需要准备什么东西吗?”寒生还是有点担心。

“需要的,我这就去准备猎枪子弹,你好好休息,养足精神,天黑后出发。”山人说罢出门准备去了。

今夜,那是什么动物呢?怎么还需要猎枪……

第十三章

傍晚时分,乌云密布,风带着雨腥味儿。

天黑下来,吴楚山人和寒生披着蓑衣出发了。山人告诉寒生,他们要去的地方不远,就在卧龙谷中的樟树林内。

寒生拄着木棍走着,倒也不是十分吃力,拐过山脚,前面就是一片黑压压的樟树林。大鄣山以野生香樟树多而名,还未进林中,就已经闻到了一股淡淡的樟脑香味儿。

穿过茂密的林子,眼前出现一个巨大高耸的黑影,那是一株千年古樟树。

远处已经传来了雷声,片刻间,倾盆大雨如期而至。

吴楚山人停下了脚步,扯着寒生钻进旁边的一个小窝棚里。

“好了,我们就在这里等吧。”山人从肩上取下双筒猎枪,小心翼翼的装上了两发子弹。

“我们在等什么呢。”寒生心里有点紧张的说道。

“雷电,等到雷鸣电闪的时候,牠就会出来了。”山人回答道。

“牠是什么?”寒生追问。

吴楚山人将猎枪靠在窝棚的窗口边,压低声音说道:“我昨天同你说过,世上有些生物体身上日久天长会长有阴性物质,容易招来雷击,当然,牠们一般都是活了很多年头的,迷信的说法就是成精了,像什么白蛇青蛇精或是黄皮子黄大仙之类的就是。等一下打雷闪电时,你注意观察这株千年老樟树的树顶,就会发现牠……”

就在这时,窝棚外一个黑影“嗖”的窜起,迎面撞入寒生的怀里,那黑影发出呜呜的叫声,吴楚山人大惊失色,急忙伸手取枪。

不料此刻寒生却“咯咯”笑出声来,口中不停的叫着:“笨笨,你终于找来啦。”

山人揿亮手电筒,看清原来是一条激动万分的大黄狗。

“他是笨笨。”寒生介绍说。

一声炸雷在头顶响起,闪电划过,笨笨吓得脑袋躲在寒生怀里不出来。

“快看!”吴楚山人急促喊道。

寒生一把推开笨笨,扑到窗口前,向黑暗中的老樟树顶上望去。笨笨也随后挤了过来,也昂起头朝同一个方向看。

须臾,又是一道闪电,老樟树顶瞬间亮如白昼,寒生清清楚楚的看见,一只巨大的黑色蝙蝠威风凛凛的站在树杈上,仰视着天空,额头上根根的银色发丝随风飘散着,牠双爪高举过顶一条月经带……接下来又是连续几道刺眼的闪电击向那白发苍苍的老蝙蝠,但见那畜牲抓着月经带灵活的左挡右挡,闪电划过月经带,击中数尺开外的地方,传来震耳欲聋的爆裂声。

“骑马布乃天下至秽之物,能够抵避闪电雷击,这只老蝙蝠用它来做护身符,可见其灵性啊。”山人耳语道。

“砰砰”,山人瞄准连开两枪,枪弹划过蝙蝠的爪掌,受突如其来的打击一震,那蝙蝠双爪拿捏不住,月经带脱手而出,朝树下飘落。

又是一道亮如白昼的闪电,击中在了蝙蝠的身上,火光起处,那老蝙蝠登时化为了灰烬……一片黑暗,雷声远去了。

笨笨大吼一声窜了出去,不一会儿,口里叼着那条月经带回来了。

“这就是你要的‘雷击骑马布’了。”吴楚山人轻吁了一口气。

寒生将月经带托在掌心中,这是一条当时妇女们常用的那种布缝制的月经带,上面见得到斑斑的干涸血迹。

《青囊经》上指明的药引子。

卧龙谷草房内,寒生仍旧为刚才樟树林中惊心动魄的一幕而激动不已,脑中浮现出白发苍苍的老蝙蝠与大自然抗争时那英勇不屈的身影。

“是我们杀死了牠。”寒生说道,流露出医者慈悲之心。

吴楚山人安慰道:“这也是为了救人嘛,世上有许多智商较高的动物,越老越邪气,与大自然抗争的手段更是五花八门,像这只老蝙蝠,起码有100多岁了,牠竟然懂得人类女人使用过的月经带可以避雷,于是偷得来做护身符之用。古人曾经写过一本奇书,上面记载了世间许多类似这种辟邪的诡异方法,可惜这书早已经失传了。”

“这书叫什么名字?”寒生饶有兴趣的问道。

“《尸衣》。”吴楚山人答道。

“这名字够奇怪的。”寒生说。

吴楚山人站起身来道:“折腾饿了吧,来,我去弄点夜宵来吃吧。”说罢走去了隔壁灶间,里面随即传出锅碗瓢盆的响动声。

寒生在油灯下,仔细地看着那条“雷击骑马布”。

他听说过这种女人必需之物,但是从来没有看见过,乡下妇女对此向来羞于启齿,也往往在见不得人的地方偷偷晾晒。手中的这条是用旧衣衫手工缝制的,黑色的涸迹必是经血无疑,上面留有雷电烧灼的焦斑,天下至秽之物竟可以医治泣血绝症,中医真是学无止境啊。

想自己已经熟记《青囊经》上百多绝症之医治方法,是否应当走出深山,浪迹江湖去悬壶济世了呢,寒生心里百般寻思。

“宵夜来啦。”吴楚山人朗朗吆喝声。

寒生抬头看去,果然又是老鼠干。角落里,笨笨早已经在狼吞虎咽了。

是夜,乌云渐渐散去,残月如钩,大地清凉一片。

清晨,寒生向吴楚山人辞行。山人有些恋恋不舍,执意相送至大鄣山下,寒生也是三步一回头,叮嘱山人有空来南山村一聚。走出去很远了,山人仍旧立在山口的大树下。

寒生心中思念父亲,拄着木棍一路走走歇歇,直奔南山村而来,晌午时分,远远的已经看见自家的茅草房了。

大黄狗撒欢儿般的头里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得牠在家门口狂吠,好像有些不对劲。

寒生进了家门,桌子上的饭菜依旧整齐的摆在那里,唯独不见父亲的踪影。

难道又去急诊了,寒生等到太阳落了山,等到月上中天,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第十四章

次日晨,寒生迷迷糊糊爬起来,走过东屋一看,父亲依旧没有回来。寒生叹了口气,将最后一点剩饭菜热热吃掉,今天是婺源县城的又一次的集市,自己必须履行对兰儿的诺言,医治泣血症还她本来的面貌。

寒生找出竹片,由于骨折的右腿还蹲不下来,因此只能坐到了地上,然后用竹片小心翼翼的在锅台灶口的上颚处刮下黑灰,用纸接住,时辰不大,已经将可用的黑灰全部刮了下来。他轻轻地包好这百草霜,连同那条月经带一起揣进怀里。

随后,寒生想家中无人,应当把《青囊经》藏到一个稳妥的地方,考虑了半天,竟没有十分理想的地方,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狗窝里。

笨笨的窝是寒生亲手搭的,起脊的木板顶上面铺着厚厚的茅草,既防雨隔热又美观大方,他有主意了,将木匣塞入了茅草的下面,留不下一丝痕迹。

一切准备妥当,吩咐笨笨看家,自己拄着木棍向县城而去。

婺源县城。日近晌午,集市上人们基本上都已经散尽,兰儿和母亲一大清早就守在了上回遇见那个年轻神医的地方。

“兰儿,他会来吗?”兰儿娘身体已经基本恢复了,只是仍有点虚弱,说话时不时地气喘些。

兰儿没有回答,他会来么?

想自己相貌如此丑陋,以往的人们见之有嘲笑的,有叹息的,还有避而远之的,从来没有一个人像他那样以寻常的目光面对她,那一刻,她已经冰冷死去的心融化了。当年轻人轻声告诉她,可以治好她时,她又在模糊的意识里重新回忆起自己本来的面貌,自己曾经是一个美丽的姑娘。

自己是遗腹女,母亲说她的父亲是一个来自京城里的相貌英俊、有着大学问的人,自从那年老家渭河发大水,村毁人亡,只剩下母亲一人,她也是九死一生,被大水冲去了下游,后来有好心人救起,可是一病就是大半年。生下兰儿,母亲抱着她返回老家,可那里什么都没有了,只见厚厚的黄色瘀泥,上面长出了新生的小草。

后来连年灾荒,母亲带着幼小的兰儿四处逃荒,最后落脚在黄山脚下的一个小村庄。母亲一个人吃糠咽菜的拉扯大女儿,不料逐渐手脚僵硬,最后竟全身佝偻缩起,如同冰冻人。

“父亲还活着么?”她问过母亲。

母亲摇摇头,黯然泪下。

眼看着母亲一天天将死,自己肝肠寸断,日愁夜思,原本俊俏的相貌竟一天天变了模样,最后连自己都不敢再照镜子了。

兰儿的视野里出现了一个人,那人拄着一根木棍,一瘸一拐的向自己走来……“你终于来了。”兰儿深陷的眼眶中渗出淡淡如血的泪水。

“姑娘,你不要难过,我已经找来了医治你的药了。”寒生额头上点点晶莹的汗珠。

“恩公……”兰儿娘颤抖着就要跪下。

寒生急忙上前扶住,木棍倒在了地上。

“你就是上次在这里治好了老太婆病的那个人么?”旁边上来两个人问道。

寒生诧异的应了声,目光扫视着这两个身着旧的确良军装的平头汉子。

“那就对了,请你跟我们走一趟。”那两个壮汉不由分说地架起寒生的胳膊向公路上走去。

“你们是谁,让我去哪儿?”寒生叫道。

兰儿扑上前来,拽住寒生的衣衫,喊道:“你们抓他干啥!”

“丑八怪,滚开!”那汉子用力一搡,将兰儿推倒在地。

眼瞅着那两个人把寒生架上了一辆吉普车,绝尘而去。

“娘……”兰儿急得失声恸哭,流出的泪水竟是鲜红色。

那所古宅深院内,黄乾穗主任正在悠闲的喝着庐山云雾茶,一面听着小舅子孟祝祺的汇报。

“这老东西狡猾的很,百般抵赖,硬是不说出土卵的真实来历。”孟祝祺恨恨道。

“要反复做工作,我党的政策历来都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有没有派人去他家里搜查?说不定会有些线索。”黄乾穗品着茶说道。

“我这就带人去。”孟祝祺应声答道。

“吴大师,您的看法呢?”黄乾穗转过头来问坐在一旁的吴道明。

吴道明放下茶杯,清了清喉咙,然后不紧不慢的说道:“据我连续几日的踏查,发自黄山的两道真龙脉,是源于昆仑山的中部大皱褶,史称‘中龙’,元末之时,西北的那条阳龙的太极阳晕确实被朱元璋所用。而东南方向的这道潜龙脉,行至南山村灵古洞前面就已停住了,没有继续前行,应该就在洞口附近结穴。但是,有一点我还没有完全弄清楚,就是灵古洞口实为龙口,按古人点穴之法,龙穴应在龙额正中之处,可是我和孟主任在那里寻找了很久,上吉之穴倒是觅到几处,可是惟独不见传说中的太极阴晕。”

“那你还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吗?”黄乾穗问道,语气中隐约有些不快。

“只有等到岁末,今年是卯兔年,来年为辰龙,年尾卯辰岁末之交的深夜子时,辰龙初醒,太极冲天,此刻在南山便可见到异相。”吴道明回答。

“什么异相?”黄乾穗来了兴致,忙问道。

“阴晕五色光。”吴道明答道。

“哦,阴晕五色光?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黄乾穗疑问道。

“那是白青黑红黄五色混合的一束光,发自太极阴晕,直冲斗牛,人生难得一见啊。”吴道明解释道。

“那本人倒要见识见识,岁末之交,那岂不是还要等上数月?”黄乾穗颇有些着急的神情。

有人急匆匆地走进来,俯在黄乾穗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神医找到了。”黄乾穗哈哈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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